六月初八这天, 天光晴好,穆平和几个管家、长随皆骑着高头大马,后面晴雯独自坐在一顶朱轮华盖车里, 一起往顺义侯府而去。鸳鸯、麝月、蕙香、芳官等人各自坐车, 还有许多箱笼里头装着金银细软贵重之物, 皆用软红绸裹了, 一起用车子运过去。

  不觉之间,已是乌压压占了半天街,车队长龙走动时, 浩浩荡荡, 引来围观者无数。

  这个问道:“这回又是哪家千金小姐出嫁?”

  那个答道:“哪里是千金小姐出嫁?你看外头那些护送的禁军不曾?说是先前那个在饕餮宴中忠心护驾的顺义侯如今乔迁之喜,欲要搬到新家去住, 故而阖家带口一起出动, 这才这般阵势。”

  又有人说:“若是阖家带口,这声势却又嫌小了些。想来顺义侯家中人丁单薄。”

  便有人答道:“这又有甚么好疑的?顺义侯乃是朝中新贵,原本平民之身, 因在饕餮宴时候警示反贼、奋力护驾有功, 这才一朝发迹。本就不是那些簪缨世族可比。”

  先前那人便道:“既是顺义侯是朝中新贵,我等不如自贬为奴,投身他家,只怕也能庇护家族, 得些好处?”

  他们只管在这边议论纷纷, 胡乱凑些热闹, 却不知道早有人将他们所言皆记在心中, 眼看着车队渐远, 一场热闹复归于平静,这才悄悄隐去。

  忠顺亲王府邸之中, 忠顺王世子正在书房挥毫泼墨,那又大又托墨的雪浪纸上只落下了“骏马常驼痴汉走,巧妇常拌拙夫眠”几个字。

  突然身后有动静传来,他并不回头,只淡淡问道:“可曾打探清楚了?”

  身后有人回答道:“打探清楚了。京城之中的老百姓大多不知道顺义侯的来历,只当他是平民出身,饕餮宴中护驾有功,这才得了拔擢。”

  忠顺王世子气得掷了笔,怒道:“谁教你去打探这个了?那顺义侯生与乡野,文不成武不就的,又有甚么好打探的?向来不足为虑。你要打探清楚的是四王八公的动向!那甄家明明号称有百万富贵,还在江南办着钱庄,如何一朝抄家,除了那不值钱的田地房舍以外,竟未抄出多少银子来。难道先前他们贪的亏空都挥霍干净了不成?”

  身后那人听了这话,吓得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领命而退。

  忠顺王世子余怒未消,看着那雪狼纸上的两行字,突然觉得落于俗套,摇了摇头,将那雪浪纸团成一团,扔到角落里。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来报说:“忠顺王妃请世子过去。”

  忠顺王世子便至王妃房中,径直问道:“母妃有何吩咐?”

  忠顺王妃笑道:“因老太妃娘娘的事情出来,你妹妹的婚事已是耽搁了小半年,我已同穆家议定,也便是这一两月的事了。到了那时候,咱们家同顺义侯也算得上是沾亲带故了。如今他家乔迁之喜,特意下了帖子过来,咱们家却是不好装作未看见的。偏我这几日为了筹办你妹妹的婚事,甚是忙碌,分不开身,你父亲也不好为了这事抛头露面,你且代我们去一回罢。”

  忠顺王世子冷笑道:“咱们家本来就同顺义侯沾亲带故。谁不知道他是当年义忠亲王在外头一夜风流留下的野种?偏太上皇老人家年纪大了,格外心慈手软,想起当年之事,居然后悔起来。不然的话,又岂能容这只懂得寻欢作乐的粗鲁男子改建义忠亲王的府邸,接手他当年的皇庄?”

  忠顺王妃摇头道:“你年纪尚小,哪里知道这些事。京城之中那些纨绔子弟们,每日里宿花眠柳、偷鸡摸狗的,才真正唤作举止豪奢,胡天胡地。顺义侯和这些人比起来,已属老实乖巧。更何况,人家夫人都替你补过褂子了,如今人乔迁之喜,巴巴下了帖子来,咱们家却不肯过去赴宴,若是传到太上皇老人家的耳朵里,又像甚么样子?”

  忠顺王世子听了这话,脸上微红,道:“我认错人罢了,谁能想到母妃竟悄悄将一个侯夫人接入家中,教她替父王缝补衣裳?当年顺义侯成亲之时,外头有传他眼皮子浅,未见过甚么绝色,见一个丫鬟便移不开路的,也有传他深知韬晦之略,刻意往低门娶妇,以免惹皇爷爷猜疑的。我也料想那丫鬟或许是飞燕、妹喜之流,或是月英、红玉等辈,谁知道竟是个老实本分会做针线活的!”

  忠顺王妃听了这话,顺势劝道:“老实本分会做针线活又有甚么稀奇?京中那些名门淑女们,又有谁没一桩两桩颇拿的出手的绝技?不若为你寻一家好的,早早娶了过来,日后衣裳再有甚么破洞,自有你娘子替你打理妥当,岂不是妙事?”

  忠顺王世子摇头道:“母妃何必急在一时?如今双悬日月,太上皇的意思晦涩难明。宁玉嫁给东安郡王,只怕已遭人猜忌。若我这时候再想着去娶甚么高门淑女,岂不是更加猜忌?若要我为了韬晦,学那顺义侯往低门里娶妇,我却不甘心,何况太过刻意。去顺义侯府之事,还请母妃放心,我应下便是。但我定要寻一个知书达礼德才兼备的名门闺秀方好。”

  此时此刻,顺义侯府张灯结彩,从主子到丫鬟小厮,人人皆在忙碌。时不时有婆子过来报说,某家官眷上门贺喜,于是分了官客堂客,官客由东安郡王带着穆平在正厅接待,堂客便请至后厅,由晴雯负责送迎答谢。

  来顺一家此时投靠了晴雯,深受她倚重,于是成了大管家,忙着收礼登记,鸳鸯陪着晴雯应酬那些官眷堂客,麝月带着一群小丫鬟收拾了东院出来,当做梅姨的居处。就连蕙香芳官她们也不得闲,在那里指挥着下人们往各处端茶送水。一阵喧嚣吵闹声中,偶尔夹杂着麝月的吩咐声:“这位梅奶奶是从宫里出来的,最是挑剔不过,何况她老人家是闯过登闻鼓的人,据说伤了根本,元气未复,故而这院子里一处漏风的地方也不许有,必要收拾得妥帖,方是咱们夫人孝敬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正乱哄哄间,突然又有人报说,晴雯的哥嫂不请自到,已是在后门处候着了。麝月不由得暗暗骂了句:“如何偏赶在这节骨眼上来?房子早已为他家预备下了,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一面抱怨间,一面已是带着几个小丫鬟跑到了后门处,将后门打开,亲自跑出门迎接,面上带笑,口中说道:“舅老爷和舅奶奶来得巧,院子已是收拾干净了,因这几日家中事多不得闲,夫人本拟过几日再遣了车子去帮着舅老爷搬家的,不想两位倒先过来了。”

  吴贵和灯姑娘生怕夜长梦多,这才忙不迭收拾了细软,想着早点搬过来。他们仍旧雇了一辆车子,见正门角门皆是人来人往,一个个富贵风流的,自惭形秽不敢近前,悄悄绕到后门。

  不想麝月等人恭敬至此,一口一个“舅老爷”“舅奶奶”的,他们心中便纵有甚么疑虑怨气,也早就消解了,没口的称赞晴雯是个念旧的,重情重义,又道:“大家都是一家人,我等自是不在意这些俗套的。想着姑娘要在前头宴客,自然忙碌,我等不欲相扰,只要你们将前头宴客的酒菜送些到我们院子里,这般遥遥听着乐声,也便罢了。”

  麝月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向吴贵、灯姑娘二人道:“舅老爷、舅奶奶有所不知,夫人这回乔迁,虽有许多宾客盈门,却未曾预备着要摆宴款待的。两位难道忘了,前些时候薨了一位老太妃娘娘,两位圣人皆悲痛欲绝,故颁下圣谕,但凡有爵之家,一年不准筵宴音乐呢。”

  吴贵听了,骇然道:“既吃不得酒,也听不得戏,这许多人又何必过来?”

  麝月见这话问得粗鄙不通,只好笑而不语,被问得急了,方道:“这也不算甚么,过来贺喜的官客堂客们,又有谁家少了口吃的呢?何况咱们家侯爷本就是饕餮宴出身的,已是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摆宴席,只吩咐厨房,将那鲜果、干果、点心、凉菜、热菜等皆用小碟子装了,盛在什锦攒心盒子里,于每人案前摆一张高几,连酒水等物皆无,也便不算宴席,又不曾辜负这些人家过来贺喜之意。”

  吴贵听了,摇头道:“这又有甚么意趣?我方才从前门经过时,见一个个皆是有头有脸、一副富贵气象的,难道在家竟不曾吃过鲜果干果,倒要跑到人家家里来吃?”

  这下子连灯姑娘也听不下去了,在旁道:“他们整日里肥肠大鸭子吃惯了的,又有甚么山珍海味未曾吃过?既然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到这顺义侯府贺喜,自然不是为了这一顿饭一台戏过来的。”

  麝月笑道:“舅奶奶见识高明,这话里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们侯爷倒也不曾怠慢了宾客。这什锦攒心盒子里头有两道菜,却是他亲手做的。想来其他地方纵有甚么照顾不周的,有了侯爷亲自烹制的菜肴汤水,也便算过得去了。”

  吴贵和灯姑娘听了,不觉甚是诧异,他们再想不到以穆平今日之富贵,犹自肯亲自下厨的,忙问道:“是哪两样菜?”

  麝月道:“一道菜是蟹粉狮子头。虽如今不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但六月黄用来做蟹粉,已是尽够了。尝到这道菜的宾客,一个个皆赞不绝口,齐声叫好呢。”

  吴贵和灯姑娘听了,忽而想起从前斗菜之事,都道:“想不到他直到今日,尚不忘记当初斗菜的事。”

  麝月好奇道:“甚么斗菜?”

  灯姑娘不答,反问道:“另一道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