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身为国母, 自然不打诳语。

  晴雯回了东安郡王府的第二日,便有人气喘吁吁过来报说:“侯爷回府了!”

  一院子的人原本没精打采的,听了这话, 都神气起来, 鸳鸯便催着晴雯出门迎接。晴雯忙理好了衣裳, 却又被鸳鸯一把扯住:“急甚么!再急也要梳妆打扮了再去。”低声附在她耳边道:“宫中三千佳丽, 百媚千红的,你还不上点心,仔细被人比下去了!”

  晴雯笑道:“他倒是个实诚人。前不久还闹着说不纳妾呢。如今既是肯回来, 必然不会有别的念头。”心中却想着, 若是男人果真有别的念头时,堵不如疏, 单靠防也是防不住的,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晴雯虽是这般说,到底拗不过鸳鸯去, 只得依了她的话, 重新匀脸涂胭脂,选了身颜色鲜艳的衣裳穿着,那边麝月已是一股脑翻了好多钗环配饰出来。晴雯从中拣了一两样,想了一想, 又改成一朵茜素红百花争艳的蚕绒宫花, 道:“也不好太过奢华。前几日我去忠顺王府, 见那边处处简朴, 极是钦佩, 反觉一家子若要长保无虞,必要开源节流才好, 不若这会子也效行起来。”

  鸳鸯上下打量了晴雯一番,见她身上穿着大红缕金蝴蝶恋花的洋缎薄袄,外头套一个水红盘金彩缂丝比肩卦,下头是银红撒花洋绉裙,头上虽不甚华丽,但这周身却是喜庆,道:“如此倒还罢了。”

  晴雯这才带人了门,来到东安郡王妃的院子里,只见热热闹闹已是围了不少人,皆是一群莺莺燕燕,穆平一个人被围其中,如同唐长老进了女儿国一般,想笑又不敢笑。

  这一瞬间的工夫,东安郡王妃已是瞧见了她,一改前几日的冷淡,亲亲热热招呼道:“你怎地这个时候才过来?难道临时梳妆打扮,倒耽误了时辰?放心,侯爷在宫里清清静静的,一个人也不曾招惹过。”

  忙转头向穆平道:“她这些日子为了你,却是遭了罪了。我见她茶不思,饭不想的,还东奔西走,心中实是心疼得很呢。如今你们小夫妻团聚,正是天大的喜事,倒要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遂命厨房好生准备一桌宴席,晚上送到晴雯院子去。又忙着和众人一起问穆平:“这几日在宫中可曾安睡?可吃得好?服侍的人还尽心吗?”

  穆平自晴雯进院子后,全部心神便一直围着她打转,偏生周围人缠着问个不停,只得勉力应付。好容易打发了这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长辈太太奶奶们,方和晴雯相偕回了居处。

  晴雯亲自替穆平换衣裳,不由得低声叹道:“这些日子你定然没吃好睡好,看着竟消瘦了不少。”

  穆平向她道:“太上皇逼我停妻再娶,我岂能应允。眼看着羁留宫中数日不归,恐你心焦,只得断水断食相抗。”

  晴雯沉默,半晌才道:“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有一样,太上皇老人家种种旨意,皆是看重于你,为你考虑的意思。焉能故意作践自己身体,惹得他生气?前几日我去求了忠顺王妃,听王妃说起此事起因,皆因你在太上皇面前为甄家求情,触怒了他老人家的忌讳。我亦回过贾府,老太太也说你不必如此,说富贵兴衰自有天命,莫说甄家只是贾家老亲,便是贾府大老爷、二老爷他们遇难,也不必你这边相救。你看甄家出事,北静王府可有出来说话?总要咱们自身立住了,才能在将来提携他们。”

  当夜东安郡王妃果然送了一桌子菜过来,晴雯便吩咐在屋中摆酒,陪着穆平吃吃喝喝,又细细叮嘱了穆平几句。当晚小别胜新婚,别有意趣。

  次日晨起,穆平犹恋恋不舍,晴雯催他道:“你昨夜不是说,侯府那边早已竣工,只等着黄道吉日便可搬迁了吗?虽东安郡王一家待咱们极好,到底不如自立门户的自在。到时候也好把梅姨她老人家接过来,享几天清福。”

  穆平恍然,道:“你说得有道理。到时候你哥哥嫂子也可搬过来,大家关起门来和和美美过日子。”忙穿了出门见人的衣裳,带着小全儿等人出去了。

  晴雯等他出去了,愣了半晌,方忍不住向鸳鸯道:“这夫妻相处,最是心累。从前初见他时,只觉得他有几分傲气,倒也算机警,如今怎么越发执拗起来?那甄家与咱们何干?老太太都避之不及,偏他听信大老爷、二老爷几句话,就上赶着去帮忙了,结果害人害己,又该如何是好?”

  鸳鸯笑道:“他本是出身乡野,自然不知道这些高门大户里头的弯弯绕绕,仍旧依了平头老百姓亲戚间相处的道理,遇到事情竭尽全力帮忙。如此反倒显得他心实,最是难能可贵的。若你不放心时,不妨多吹吹枕头风,他行事自然就合你心意了?”

  晴雯不觉红了脸:“哪里来甚么枕头风?”

  鸳鸯叹道:“你这个人,简直白瞎了这好相貌!人家真心同你说话,你偏以为我打趣你。枕头风又有甚么吹不得的?你如今出了阁嫁了人的,自当辅佐自家夫君,时时劝诫,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旁人说枕头风,你便急了,其实何必为了这个害羞?我在旁边冷眼旁观了这么久,说句公道话,你那侯爷夫君待你极好,只因他格外在意你,想取悦于你,才患得患失,做了许多画蛇添足的事。”

  晴雯被鸳鸯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依你这么说,难道竟是我错了?”

  鸳鸯自知失言,忙描补道:“你向来是个敞亮的性格,极忠心极讲义气的一个人,哪有甚么错?只是我想着,你太过恩怨分明,因穆平求娶你,令你一朝富贵,故而相处之时,一心想着报恩,客客气气的,这却不是夫妻之间相处的道理了。”

  晴雯诧异道:“我出嫁之前,老太太和林姑娘都曾耳提面命,说夫妻相处之道,必要相敬如宾,才能举案齐眉。再听你这般说,我倒糊涂了。”

  鸳鸯叹了口气道:“你仔细想想看,老太太偶尔提起国公爷当年,哪次不是泪流满面?再想想宝二爷和林姑娘平日如何相处的?”见晴雯一脸迷惑,摇头道:“罢了罢了,你如今年纪还小,我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同你说太多。这个也只能等你慢慢悟了。”

  却说穆平带着小全儿等人,一路打马离了东安郡王府,只见大街之上人烟稠密,举目繁华,想起自己带着梅姨初入京城之时,不觉有恍如隔世之感,再想起如今美人在侧,夜里海棠酣睡,晨起灿若朝霞,正该心满意足,再无所求才是,不知道为何,心中却总有些惶恐。

  小全儿在旁边跟着,眼见初夏盛景,不觉心旷神怡,忽然听到身边幽幽一声长叹,心中唬了一跳,犹豫再三,方小心翼翼问道:“侯爷刚同侯夫人团圆,理应高兴才是,为何偏在这时候叹息?”

  穆平苦笑道:“从前我意气风发,只道自己是藏在匣中的利刃,终有一日能脱颖而出,如今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三等侯的爵位,反觉看不清前程了。虽尽心竭力想做些事出来,每每做错,反连累家人忧心。”

  小全儿听了这话,唬得不敢再说甚么。偏穆平转头看他,一脸期待,只得硬着头皮道:“小的在府里时,也常听老人们说,如今这世道,竟是做多错多的。侯爷既担心做错,不若便同京城中那些勋爵门户的王孙公子一般,每日里观花斗酒,岂不是人间乐事?”

  穆平摇头道:“夫人再三告诫于我,不许我同那些门户结交,说生怕那些纨绔子弟带坏了我。何况那些人太过豪奢,每日里见天糟蹋东西,我心中只暗道可惜,和他们并不是一路,竟是不见他们更好。”

  小全儿闻言,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沉默片刻,方道:“若说京城中那些不喜豪奢的门户,非忠顺亲王府莫属了。若论侯爷性情,不若结交他家?只是他家颇受宫中宠爱,倒不似北静王爷那般,喜欢到处结交能人异士,他家竟是连清客都不曾养的。”

  穆平心思微动,复而想起京城之中的那些传闻,心想忠顺王爷有望储君,那想着从龙之功的臣子必然极多,那些人都攀附不上,更何况他这样身份尴尬的?倒是两不相扰的好。

  这般一路行一路想些心事,不多时便到了侯府。那负责督建的内务府首领太监夏守忠满面笑容,一直迎出大门来。穆平抬头看时,只见是三间房子的大门,上头的大匾上写着“敕造顺义侯府”几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穆平心中欣喜,不觉生出几分期待来,暗想:“这处宅子虽只是侯府,细论起来不如国公府贾家那般威风,但好歹是自家的居处。不知道晴雯见了这栋宅子,心情又如何呢?”

  夏守忠知道穆平颇受太上皇眷顾,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迎进去,先到正殿看茶,紧接着又命人将一张地形图呈上,请穆平细看。

  穆平抬眼看时,只见上头重重叠叠,院落套院落,前厅、正厅、后厅、翼楼、侧院、后院等一应俱全,那地方看着竟同东安郡王府差不多大小。

  夏守忠见穆平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在一旁进言道:“不瞒侯爷,若按了会典律例,侯爷是三等侯,府邸不该这般大。但圣上亲自下了圣谕,说不妨在从前义忠亲王府邸上头改建,其后经礼部工部拟定,到底从义忠亲王府里划出一半来,故而这宅子和郡王府相比,也不差甚么了。由此可见侯爷前途无量,日后只怕还要加官进爵,奴才倒要预先恭喜侯爷才好。”

  穆平听了这话,一脸局促不安,道:“这如何使得?我如何能安心?”

  夏守忠见他这般模样,倒不似是惺惺作态,便复又陪着他逛了侧院和后院,回去向皇上复命道:“顺义侯倒看着像个老实人,听说他那宅子是从义忠亲王府邸上头改建的,不喜反忧,极是不安。”

  又禀道:“钦天监已是测定了黄道吉日,说六月初八这日,最宜搬迁。顺义侯便拟在那日搬过去,又有东安郡王欲过去贺喜,广邀各路亲朋,拟办三天酒宴。”

  夏守忠低眉顺目,跪在阶前,大气也不敢出,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得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道:“三天也倒罢了。他是三等侯,又有东安郡王凑趣,从前那些四王八公的门户也必然要过去的,三天倒还太过简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