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平哥儿这般说, 正是似懂非懂之时,只当他还有下文,正在那里等着, 谁料平哥儿一句话说罢, 竟看也不看她一眼, 转身攀上院墙, 复从屋檐处回了前院,那身形像极了抱头鼠窜的模样。

  晴雯心中讶然,只得将平哥儿临走时候撂下的那句话反复回味了几遍, 始终不解其意, 暗自忖道:“茜雪姐姐和灯姑娘她们皆说此人有意于我,但却不甚像。如今撂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若说这便是心悦之语, 倒教人好笑了。”

  当夜只管自去安寝,打定了主意,改日再见平哥儿时, 或可设法问上一问。

  谁知其后这几日, 晴雯故意往前院处走动几回,皆未曾见得平哥儿。她心中微微好奇,平日平哥儿在家时,少不得要照面几回, 如今怎么竟踪迹全无了?

  她也曾设法向灯姑娘打听平哥儿行踪, 谁知刚开口说了一句, 灯姑娘已是大惊失色道:“姑娘莫不是看上了他?从前姑娘何曾过问过他的事?若是旁人, 也就罢了, 我和你哥哥虽万分不舍,但却也为你欢喜的。但这人虽模样尚可, 然一无产业,二无身份,连姓甚么都不知道,可见是个野种,姑娘若果真跟了他,日后少不得吃苦受累。他连亲戚族人都没有,若被人欺负了,都没人为他出头的……”

  这般絮絮叨叨,说了足足有一箩筐的话。晴雯哭笑不得:“我只不过问了一句,你就说了这许多。不过是街坊邻居罢了,怎地就扯到终身大事上头了?”

  灯姑娘听晴雯这么说,方重新把心放回肚子里,仍旧依了晴雯先前的嘱托,把些仓促绣成的针线送到外头铺子里去卖钱。

  这日晴雯正坐在廊下拈针时,突然见倪二的女儿手里拿着几块豌豆黄,蹦蹦跳跳进了院子,大声说:“妈,胡先生给我吃豌豆黄!”倪二之妻尚未答话,便见胡长忧面带笑容走了过来。

  倪二之妻笑着向胡长忧问好,又道:“哟,胡先生来得不巧了。平哥儿这几日未曾回来呢。”

  胡长忧问道:“这是何故?”

  倪二之妻道:“他说六月初六便是饕餮宴,说是出去寻个清净地方准备了。”

  晴雯正听得入神,忽然听得正屋的门吱呀一声。那门原本只开了半扇,如今随着这声响,另外半扇也开了,灯姑娘身穿一身家常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从里面走了出来,接着倪二之妻的话说:“他这一走颇为奇怪,竟似躲债似的。朔日那夜我们都在院子里纳凉,平哥儿一向不大和我们玩乐,只一人在屋顶坐着。中间我们回头,未曾看见他,只当他悄悄回屋了,谁知过了不大一会,他却从屋顶上滚了下来,幸好年纪轻身子骨灵活,未曾受甚么伤。但第二日便听梅姨抱怨说,原本说在家中潜心琢磨菜式,说得好好的,岂料他突然变了卦,当夜收拾了行装,五更天时分出的门。你们说,像不像躲债?难道他欠了谁的利子钱?”

  晴雯听到倪二之妻的话,心中才恍然怪道这几日寻不见平哥儿。又听灯姑娘如是说,心中隐隐约约生了一个念头:“莫不是他在故意躲我?”只是刚想了一想,只觉得匪夷所思,忙把这个念头远远抛开了去。

  胡长忧笑道:“我信平兄弟为人,必然不会做出这等躲债之事。只怕是寻了个清净所在闭关也未可知。既是如此,后天的饕餮宴上我必要全力以赴才好,只怕一个闪失,便被他比下去了。”又向着灯姑娘道:“嫂子好。我今日却不是来寻平兄弟的,是来寻贵爷说话的。”

  晴雯听他口口声声唤吴贵为“贵爷”,言语这般谦恭,不由得大吃一惊,暗道:“怪道哥哥对此人赞不绝口。想不到竟谦和至此!”

  灯姑娘原本因胡长忧曾唤她大娘的缘故,对胡长忧心存芥蒂,只是吴贵颇推崇他,竟是不好把人拒之门外的,只冷笑一声道:“胡先生怎地这般健忘?从前唤我大娘,如今改称嫂子,我倒有几分不习惯了。”

  胡长忧笑道:“嫂子休得取笑。”便规规矩矩站在那里,再不发一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灯姑娘无奈,忙进屋去唤吴贵出来。

  吴贵这日难得休息,未免懒散了些,大半天躺在床上不肯动,听说胡长忧来了,忙起身穿衣,匆忙出来迎接。灯姑娘笑道:“先把汗巾子系好再说!”见吴贵把胡长忧往正屋里让,忙翻箱倒柜,寻了些果子捧到案前,那吴贵早沏了一壶茶出来,奉于胡长忧。

  晴雯只坐在外头绣花,未曾留意吴贵和胡长忧都说些甚么。一直等到日过三竿,吴贵才送了胡长忧出来。胡长忧一眼看见晴雯手中的针线,不由得赞叹一声:“想不到晴雯姑娘竟一手好针线!依我看,便是外间那些绣匠绣娘,也多不如的。”

  吴贵在旁道:“这算甚么?我家妹子连那缂丝的料子都会修补呢。胡先生若有甚么活计,只管交给她做,必然做得又快又好的!”

  晴雯不耐烦听他们说话,向着胡长忧微微一点头,便携了竹弓簸箩等物回后院了。午后在闺房中小睡,忽然隐隐约约听见两个男子说话声。

  晴雯一向坐卧警醒,再加上这几日为赖嬷嬷寄存财物忧心不已,听见动静,一惊之下,早醒了过来,心砰砰乱跳,只暗暗寻思:“这后宅本不临街,一向更无人声。难道竟有那匪徒宵小进了我的院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想强抢财物?”

  想到此处,哪里敢发出声响,屏神静气,又听了一回,方知声响从后头传来,遂小心翼翼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墙根下头,果然听见那声音又清晰了许多。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军师果然交游广泛!想不到这京城之中,竟有这等僻静无人之地!正方便我等图谋大事。”

  另一个声音却依稀是胡长忧:“你低声些,此处并非无人。这是我好容易寻到的一处废弃院子,隔壁只住着一人,此时只怕在小憩。只消我们再低声些,若吵醒了她,便不好了。”

  晴雯听到此处,便知其中必然有隐情,忙将耳朵贴于墙根,这才隐隐约约听到了后头的话。

  那陌生的声音问:“后日便是饕餮宴正日了。咱们筹划了这么久,只待这日,却不知道军师甚么安排,我等有兄弟早潜伏于内,但凡有令,无有不从。”

  胡长忧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若有若无:“倒也没甚么要紧的。只是那宴上的食材,都是东平王府亲自采购的。我这番前去,事先必要搜身的,那药倒不方便带,到时候还请设法夹带进去,暗暗交与我才好。还有,既是皇帝和太上皇要来,必有许多人试毒的,到时候若是连累了哪位兄弟,却不美了。”

  前面那个声音道:“军师何必这般心慈手软?既然咱们要成就这般大事,少不得要牺牲的。几个弟兄的性命又算甚么?只怕他们争先恐后,想去做这件大事呢。只是有一样,既有人试毒,那些人岂不是知道了?”

  胡长忧忙道:“放心。我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这药,无色无味,人若是不慎吃了一口,总要一个时辰才毒发身亡,此前却无异状。便是试毒,又哪里试得出来?”

  前面那个声音喜悦道:“如此甚好。咱们苦心孤诣,才打探出原来那义忠亲王老贼竟还有一个孽种。那个大明宫出来的老宫女带着他,许是走到半路便死了,倒让咱们拣了便宜。才借了这个事情,大肆宣扬,做了一回文章。还有京中四王八公那些门户,竟然全都信了,都来奉承,咱们反倒借着他们之力做了不少事。仔细想来,实在是痛快。哈哈!”

  胡长忧道:“皇帝生性凉薄,固然不顾念手足之情。但义忠亲王当年是太上皇唯一亲手带大的孩子,虽他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有几分情分在,如今听说遗孤将在饕餮宴上竞技,岂有无动于衷之理?先前那假王孙遭了腰斩,我便知道太上皇必对那遗孤心存眷恋。太上皇既然来了,皇帝就算心中再不喜欢,装也要装出样子的。昨日果然从大内传出消息来,总算没有辜负兄弟们这番心血!”

  前面那个声音道:“军师料事如神,犹如子房重生,诸葛在世!等到明王喜登大宝之时,少不得封军师公侯之位的。只可恨山东一役,除军师幸得逃脱外,其余手足皆折在那里。也不知道恒王宝藏便宜了哪个。明王在河南湖北两地起兵,军费开支颇大,若有人能寻得恒王宝藏,献与明王,只怕封亲王郡王,也是够格了。”

  胡长忧道:“此事正是我耿耿于怀之处。人皆传说有恒王宝藏,但我等在山东举事之时,连昔日的恒王行宫都翻了个底朝天,却未曾见到一丝线索。许是旁人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前面那个声音道:“军师说没有便是没有。明王早传下令来,不许人为此事为难军师的。如今咱们共谋大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