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送灵出殡, 赖家愈发热闹,那来来往往的多半是赖嬷嬷的旧交,多半都有些身份。似晴雯吴贵这等布衣, 连送殡的资格也无, 只得挤在人群之中看热闹。

  只见送殡队伍浩浩荡荡, 各色执事、陈设, 应有尽有,赖大等人身着孝衣,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开路, 后面又有十几顶素色小轿跟着, 足足铺了有半里地长,吹吹打打, 哀乐震天。

  那围观的寻常百姓平日里不曾见得这等排场, 不由得互相问道:“这又是哪位官宦人家办丧事?我猜必然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不然的话,哪里这般热闹?”

  旁边有那略知内情的人答道:“哪里是甚么大官?是荣国府的一个老嬷嬷了。若说当官呢, 她家孙子就是当官, 不过只是七品的县令罢了。”

  “一个下人就能有这般体面?那若是主子家里有了丧事,还不得把整个京城给翻了?”

  “这又有甚么,你少见多怪罢了。贾家一门二公,谁家能有这般尊荣?这算甚么, 你还没见几年前宁国府长媳出殡的那次呢?几位郡王都到齐了,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等大阵仗!”

  晴雯穿了一身灯姑娘的旧衣服, 用木簪粗粗挽了一个发髻, 和哥嫂一起混在人群中默默看着, 心中有百般滋味,一时难以理清。猛然间见得人群之中, 阿若的影子一闪,再顾不得其他,三步并做两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走一追,直追到一个极偏僻的小巷子里,才拦住阿若。阿若上下打量晴雯一眼,满脸嫌弃:“你那脸上是甚么东西?怎么脏脏的。若非听你声音,我定然认不出你。”

  晴雯笑着解释:“世道不好,我嫂子教我用锅底灰和黄泥涂上一涂,也好方便出门。”又问阿若从今往后打算。

  阿若道:“放心,我从前便在京城街面上混的。这地方我熟得很,断然不至于被他们捉到,便是失手被捉到,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的。机妈妈也是一样。你只管放宽心便是。”

  晴雯道:“那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家里,我如何才能放宽心?若是看管不善,被我哥嫂抢了去,或是被外头的小毛贼盗了,我又拿甚么赔?岂不辜负赖嬷嬷重托?”

  阿若神情诧异看了晴雯几眼,方慢慢道:“你真是个怪人。老奶奶既是留给了你,你收着便好,若是真个被偷被抢了,也是造化如此,怨不得别人。若没被抢时,你就算自用了,也算不得甚么大罪过,横竖此事并无字据,世间除你之外,只我和机妈妈两个人知道。机妈妈也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我也不会为了这点事情卖你。老奶奶因知她儿媳不孝顺,这才托言寄存,赌气把私房与你,只求结个善缘,盼着将来你能照应照应二少爷罢了。难道这世上竟有人见了这许多金银财物不动心,不想着据为己有,反日夜盼着归还的?既是未立字据,这里头甚么意思,还用我细说?”

  晴雯哭笑不得道:“普天之下哪有这种道理?不是自己的东西,吃用之时难道不心虚吗?将来我必然是要原封不动归还的。赖奶奶想来也知道我的秉性脾气,这才托付于我呢。既是你这般说,想来也不知道别的,我只好好生照看这些东西,等到将来二少爷成家立业之时,设法还给他也便罢了。”

  阿若闻言,呆了一呆,紧接着又当街跪下给晴雯磕头不止:“老奶奶真个慧眼如炬,姑娘既有这份心思,我替老奶奶和二少爷多谢你了!”

  晴雯忙扶她起身,又问:“赖奶奶今日出殡,你是否要使银子做法事?若要银子时,只管向我说。”

  阿若摇头道:“这倒不必。我先前也疑心那妇人心肠歹毒,不肯好生让老奶奶入土为安,这才暗中里盯着,不想她这场丧事办得倒也妥当,竟是无从挑剔的,想来那妇人定然做惯了这明面上的功夫。老奶奶临终时候虽受了些气,但亦是寿终正寝,算是喜丧,身后事又这般隆重,正是平日人们所说的死后哀荣。如此这般,我便也没甚么好忧心的了。”说罢,又向晴雯躬身一礼,扭头便走。

  晴雯忙跟了几步,待到巷口,只见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阿若的影子?

  “姑娘也太过莽撞了。说走就走,害我和你哥哥一阵好找。”灯姑娘和吴贵气喘吁吁寻到晴雯,不觉抱怨道。

  晴雯知外头世道不好,自己这般胡乱走开实在是危险之至,灯姑娘实是好心。忙赔笑道:“方才看见一个人影,依稀是旧时相识。我这才追过来看,谁知竟认错人了。”

  灯姑娘听她这般说,信以为真,道:“此处人口嘈杂,认错人亦是寻常事,不足为奇。”想了想又道:“敢问这旧识可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们?你哥哥昨夜还跟我发愁你的终身大事呢,原想着赖二少爷必是肯的,想不到他要守孝……”

  晴雯懒得听她啰嗦,忙以别事混了过去。

  当夜繁星点点,鸣蝉声声,灯姑娘和吴贵自在前院中纳凉,晴雯独自一人在后院水池边想心事。忽然间听见一声响动,却是一只鸟扑棱着翅膀往远处飞过去了,晴雯被吓了一跳,惊魂初定,不觉以手抚胸。

  谁知她刚刚略平复了心境,便看见正屋屋檐边上,有好大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在屋角的兽头边上,颇为突兀。

  晴雯大吃一惊,颤声问道:“谁在哪里?”心中已闪过数个念头。

  却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答道:“晴雯姑娘莫怕,是我。”听声音竟是平哥儿。

  平哥儿原本为饕餮宴之事心中烦躁不安,故而众人皆在院中纳凉,他偏偏爬到屋顶上看月亮,不想竟惊扰了晴雯,只得从屋顶一跃而下,跳进后院,三步两步来到晴雯面前。

  “我在那里看月亮来着。”平哥儿忙解释道。

  晴雯只觉得啼笑皆非。“今日正是朔日,哪里有月亮?”

  “正是呢。我在屋顶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有月亮,只看见漫天繁星。再细细一想,竟是我自己搞糊涂了。”平哥儿低声道。

  晴雯早听说平哥儿自和胡先生比试过之后,就颇有几分魂不守舍,见他竟连朔日都忘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古人尚知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又何必为了一时胜负郁郁不乐?更何况贵人喜好向来无常,饕餮宴中究竟谁能独占鳌头,尚在未知之数。”

  平哥儿见晴雯软语相慰,心下感激,又有几分赧然,心念一转,突然道:“多谢晴雯姑娘教诲。你劝我莫要郁郁不乐,你自己呢?”

  “我?”晴雯一惊,并未曾想到,她这些日子为了赖嬷嬷之私房忧心忡忡,看在旁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为自家前程归宿的郁郁不乐呢?

  “梅姨已是悄悄告诉我了。”平哥儿叹息似的说道,“虽是赖家尚有争执,但赖二公子颇为多情,悄悄遣人送了定礼过来。虽有违晴雯姑娘从前开设绣坊的志向,但也算一门好亲事,我少不得替姑娘高兴的。只是这几日赖家奶奶忽然没了,赖二公子遣人传讯说要守孝三年,想来议亲之事未免添了许多波澜。这些日子姑娘整日郁郁不乐,每每在屋前屋后徘徊,我们都看在眼里。如今我也要劝姑娘一句话,人生向来如此,如今虽有些云山雾罩,说不定明日便否极泰来,自有良缘等着呢。”

  平哥儿这番猜测,其实早谬之千里。但晴雯看他言语真诚,神情恳切,忽然想起从前游西山之时,他曾说过的话。

  为了晴雯的终身大事,灯姑娘和吴贵这些人已是在她耳边啰嗦不知道多少回了,虽晴雯次次驳回,但心中却也添了烦恼。如今听了平哥儿的话,不免有所触动,道:“你说得到轻巧。这天下虽大,但哪有甚么良缘?虽有那好的,要么与我无缘,要么门第悬殊。如今世人婚姻大事,最重门当户対,女孩家的那些德行倒在其次了。我又去哪里寻觅可心合意的良人?”

  黑夜里平哥儿怔怔看着她发呆,半晌才道:“自是有的。这世间有一人,敬重你,怜惜你,宠你,爱你,既无古怪的婆婆要服侍,又无刁钻的大姑子小姑子要供养,平日里也不须你里外操持,劳心劳身。凡你所愿,他必竭力达成,凡你所想,他必尽心去做。他肯为你遮风挡雨,亦可如宝二爷那般,不纳姬妾,只奉你一人为妻。”

  晴雯心想不到这个时候平哥儿也想起了游西山时候说过的话,不由得心头一热,莫名有些慌乱,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轻笑着问:“你说得轻巧。哪里有这等人?”

  此处夜色昏暗,平哥儿看不见晴雯面上神情,但听她娇声软语,心中早已醉了,心情激荡之下,正想脱口而出,话到喉咙边上却又咽了回去。

  他想到他此时无权无势,只是一介布衣之身,同贾宝玉、徐文轩和赖尚桂那些人比起来,身份地位远远不如,那愿为晴雯遮风挡雨之语便不好意思说出口,斟酌再三,到底心绪难平,干巴巴问了一句:“你能不能等等我?”不等晴雯回答,已是又羞又臊,逃也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