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正听得入神, 猛然听见鸳鸯借老太太的名义让她寻小女婿子,不觉羞红了脸,啐她道:“你休在这里瞎编排!老太太才不会这般说话!”

  鸳鸯笑道:“虽不是老太太的原话, 但我服侍她这么久, 焉能不知她的话外之意?因你一向是个实心的, 我怕你听不明白, 诸事没个盘算,反而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番好意,才特意掰开了揉碎了讲与你听。”

  晴雯默然不语, 片刻方道:“若果真如此, 虽不能当面致谢,也请替我多谢谢老太太罢。你长篇大论说了这许多, 我焉能不知你是为了我好的一片心意。你既肯替我打算, 我也有一件事要嘱咐你。如今你现管着老太太的银钱,外头少不了眼红觊觎的。万一有人眉毛胡子一把抓,为了想贪图这些银钱, 反倒打你的主意, 又该如何?不若趁着青春貌美,早早寻了出路才好。”

  晴雯这般说话,其实意有所指。前世里贾赦时常抱怨贾母偏心,又恐贾母死后金银私房落入他人之手, 便借口自己身边没有妥帖人, 欲纳鸳鸯当姨娘。

  贾赦一味好色, 院子里年轻美貌的姬妾和丫鬟不知道有多少, 身子骨早掏空了, 何况家中乱得很,规矩全无, 一派乌烟瘴气,鸳鸯是心气颇高的人,怎肯轻易就范?

  但贾赦仗着自己是大老爷,有权势,不顾鸳鸯意愿,强行求娶,又有鸳鸯之兄嫂为求攀附富贵,一力撺掇,鸳鸯无奈之下,只得当众求到贾母面前,断发明志。

  贾母是何等精明之人,焉能不明白贾赦求娶鸳鸯,暗地里打的鬼主意,当下震怒,表明自己离不开鸳鸯,又出了八百两银子从扬州买了一个名叫嫣红的小妾,这才算堵住贾赦的嘴。

  鸳鸯这才算暂时保住清白。只是贾母到底年事已高,一朝殁去,鸳鸯又该何去何从?思及此事,贾府众丫鬟虽不乏足智多谋者,却也人人摇头,竟无一人能有良策,可保全鸳鸯的。

  眼下鸳鸯和晴雯之情谊,又非前世可比。晴雯每每思及此事,亦是一筹莫展,想来想去,惟有劝鸳鸯早做打算,趁着贾赦尚未开口时,抢先嫁了出去,才能安保无虞。她正发愁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鸳鸯这边倒抢先来劝她,忙趁了这个机会说了出来。

  只可惜鸳鸯尚未领悟。“谁?谁眉毛胡子一大把?你这个促狭鬼!我好心好意劝你,你倒来编排我的不是?”鸳鸯只当晴雯在胡乱编排,笑着不依。

  “我说正经的,你必要早早为自己寻出路才是。这话我也不方便多说,你最是聪明的,无人时候细想一回,保准能想明白的。若有疑惑时,只管来寻我。”晴雯无法,眼见出门的时候将到,忙匆匆交待一回,想出去了。

  “你也忒小瞧人了?我是甚么人,又会有甚么疑惑?”鸳鸯久在贾母身边服侍,贾母的那些私房箱笼,俱由鸳鸯保管,她调度下人,发号施令,一向指挥若定,颇有大将之风。这般不凡的女子,心气自然是高的。因她在贾母身边服侍的缘故,比旁的丫鬟更多了许多脸面,便是王熙凤,也得敬她几分,遂心高气傲,不见身后尘沙将起。

  这边晴雯披了这凫靥裘出去见贾母,众人只觉得满室金翠辉煌,齐声喝彩,薛姨妈失声问道:“这大氅难道是用孔雀毛织就的?如何竟这般富丽堂皇,光彩夺目?”

  贾母看了薛姨妈一眼,笑道:“哪里是甚么孔雀毛。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呢。”又端详了晴雯一阵子,叹道:“虽是好的,但你身段却太过苗条,有几分压他不住,若是富态一些,就更好了。”

  王熙凤凑趣道:“老太太眼光也忒高了。她刚进门时,我吓了一跳,还在想是哪里的仙女下凡了呢。老太太这般偏心宝兄弟,连他身边的丫鬟,都打扮得这般好,连我都有些醋了呢。”

  贾母笑道:“你这个惯会耍贫嘴的。如今是她要出门,彰显我贾家气度,才特意打扮了一番。你每日收拾得极停当的,身上衣裳尽是上好的,哪里还要这个?何况你也是一般,平日太过操劳,脸上竟没有多少肉,一样压他不住。你林妹妹也是一样的,若你们再生得饱满一些,我还有更好的衣裳等着给你们呢。”

  王熙凤平日是开惯了玩笑的,此时忙转嗔做喜道:“正是呢。我素知老太太是最疼我的。如今园子里这些主子姑娘并这些丫鬟们,一个个生得纤瘦婀娜,虽然好看,但未免显得我不够尽心,未能将她们饮食安排得妥当。我早有个主意,如今正好说出来请老太太示下:如今天气转寒,不若在大观园里分一个小厨房出来,令珠大嫂子带着宝玉和各位妹妹们在那里吃饭,也免得来回奔波受这些风雪,如何?”

  贾母心中喜悦,点头道:“如此更好了。”

  少倾贾宝玉过来拜别贾母,说要带了晴雯出门。于是宝玉携晴雯共乘一辆朱轮华盖车,后头丫鬟婆子和出门的媳妇们共乘一辆大车,长随李贵、小厮墨雨扫红各骑了高头大马在前头开道,后头二十几个家丁跟着,浩浩荡荡,直往城外而去。

  此时大雪初霁,遍地银白。城中百姓个个在屋中抱着炭盆,贴着暖坑,犹觉寒意凛人,突然听得街上马蹄声起,好奇过去看时,却见几寸厚的雪地上空留马蹄印与车辙痕,那队伍却早已过去了。

  “这必是城中的王孙公子携了姬妾出门赏雪哩。”便有人感叹道,“他们那车中都是熏笼围起来的,这才不惧寒冷。真正让人羡慕。”

  “羡慕也是无用。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一个人的命数,一生下来便是定好了的。”

  “我只听说过人定胜天。别的不说,单说城中那位惠娘,原也是贫家之女,因生得心灵手巧,又得奇遇,竟会仿甚么慧纹,如今何其风光!”

  “呸,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龌龊事!你且听我细说……”

  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越来越远,坐在车里熏笼之上的人只觉得温暖如春,哪里听得到外间的言语?

  李贵等人只顾在前头开道,一路只见马踏乱琼,车碾碎玉,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一行人早走到了城外西山脚下,却看见前头一片冰天雪地里,搭着高高几座帐篷,那冯紫英站在最大的那座帐篷之外,已是恭候多时了。

  李贵忙命墨雨策马过去报信,不过片刻的工夫,赖家兄弟也已迎了出来。

  马快车慢,又过片刻,李贵才引着车子到了跟前,抢先跳下马去,到车边掀起轿帘,请贾宝玉下车。

  冯紫英等人待贾宝玉站定,忙上前含笑施礼,谁知贾宝玉匆匆回礼,还来不及讲话,先扶着车中一名女子下来。

  冯紫英见一位盛装丽人下车,不敢多看,只有赖尚桂失声惊呼道:“晴雯姑娘,怎地是你?”

  晴雯抬头,见是赖家兄弟,不及回答,早被冯紫英一路请进去。

  帐篷中炭火熊熊,毛毯铺地,席间座位俱是双人位,座位上蒙着虎皮。帐篷中间,有一口大锅,锅里正在煮着热气腾腾的羊肉,香气扑鼻。

  晴雯定睛看时,只见帐篷□□设了五席,上位空着,想是留给贾宝玉的,左边两席是赖家两兄弟,右边是冯紫英主位,身边坐在一个穿红着绿的女子,手里抱着琵琶,一脸娇滴滴的样子。右边下首还有一席空着,不知道是给谁留的。

  冯紫英便请贾宝玉上座,贾宝玉谦虚再三,冯紫英道:“宝二爷休要推辞。我等祖宗皆是行伍出身,南征北战,创下偌大基业。如今太平盛世,文宗风流,一个个皆束手无策的,偏生宝二爷聪慧无双,年纪轻轻便已进了学,前程最是不可限量。若是宝二爷不居于上座,便必然是嫌弃了咱们这些粗人。咱们岂不是面上无光?”

  赖尚荣和赖尚桂忙点头称是。贾宝玉亦知道当下之势,他便是不坐上位也不行了。

  正还欲再推辞一回,冯紫英大笑道:“这却是塞外极寒之地的风俗。昔年咱们的祖宗们行军打仗,都是这般过来的。宝二爷却还用得惯否?”

  宝玉一笑,胸中反而激起少年意气,再不推辞,向着众人一拱手,大方落座,又命晴雯坐在身边。

  晴雯正犹豫间,见赖尚荣和赖尚桂身边也陆续有女子落座,料想是宴会惯例,便也坐了。

  不多时,有侍女鱼贯而入,为各席奉上珍馐美酒,晴雯便在一旁,如平日一般服侍贾宝玉进食,看得赖尚荣眼睛都直了,暗忖道:“原来她就是晴雯。从前在我赖家时便是个美人胚子,如今长开了,越发好了。可叹我竟然没福。”

  赖尚桂在旁边看着,却有许多疑惑。

  他记得清清楚楚,冯紫英帖子上是言明带家眷前来的。他尚未婚配,没有家眷,他哥哥赖尚荣虽有嫡妻杨氏,奈何嫌弃杨氏相貌不美,刻意不肯带她,反去城中青楼寻了两个卖唱的女子,带过来交际应酬。

  贾宝玉也尚未婚配。依他自己所言,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这等场合,自该无人陪伴才是,如何竟带了晴雯出来?若是晴雯只做平日装扮还好些,如今这身装扮,最是华丽富贵,恍如神仙妃子一般,艳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竟是将帐篷里众女子都压了下去。她既然这等装扮,又怎能是寻常丫鬟?莫非宝二爷竟然改了初衷,收她当屋里人了吗?

  赖尚桂犹自昏昏沉沉,只顾想些心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所幸他只是个陪客,冯紫英邀了他过来陪贾宝玉而已,也不曾多加留意他神色,这才混了过去。

  冯紫英是大家公子出身,此时自是不好仔细打量晴雯,但看着晴雯侍奉贾宝玉饮酒吃菜的样子,心中却是羡慕非常,暗道:“古人常说红袖添香,只怕就是这般光景了罢。怪道我平日里请了青楼里的倌人和堂子里的相公出来作陪,宝二爷总是兴致缺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原来他房中居然藏着这样的绝色!”

  在晴雯容色映衬之下,就连冯紫英身边带来的那位姬妾,曾经花了大价钱从扬州买过来的扬州瘦马,也有几分黯然失色了。赖尚荣请来的两位清倌人自不必说。她们默默打量着晴雯身上衣饰,心中慌乱不已,疑惑道:“这般气度做派,必是名门闺秀。这位宝二爷怎地这般大手笔,竟将谁家的千金小姐拐过来了?”

  冯紫英敬了一圈酒,突然向众人道:“各位爷,我今日正要为各位引荐一位新朋友。”

  他正说话间,门口小童将帘子一挑,只见帐篷外头有一人走了进来,向席间众人拱手问好。

  贾宝玉坐在上面,看得真真切切,见此人眉目俊美,行动间一股英气,却是旧时相识。未等冯紫英开口引荐,已是惊呼出声:“原来正是平大……爷,你怎地到了此处?”

  贾宝玉原本是想说平大厨的,转念一想,这等场合,唤人家大厨反倒显得不恭敬了,话到口边,硬生生改成了平大爷。

  冯紫英笑道:“果然宝二爷礼贤下士,最敬重人才不过。这位是我府上的厨子,年轻有为,身手不凡。我特意去拜会过东平郡王穆家,意欲推荐他参加明年的饕餮宴。他极有才干,已有飞腾之相,他日入宫为御厨,亦是指日可待,诸君不可以等闲厨子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