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纹也在一旁点头称是, 又自怨自艾自己为何未能有这般好的运气。

  只檀云在一旁淡淡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先前咱们这里有个叫小红的小丫鬟,每日里常说甚么千里搭长棚,天底下没有甚么不散的宴席。如今来看, 竟是真的。再者宝二爷已是发过话的, 说咱们这些大丫鬟将来尽数都要放出去, 早放出去和晚放出去, 又有甚么区别呢。我也不好瞒你们的,我已是蒙家中父母做主,在外面择了人家的, 预备着过了年就禀明老太太、太太, 只怕要同茜雪姐姐前后脚搬出园子呢。”

  秋纹听说檀云已经择定了人家,不免又羡又妒, 她心中极不甘心, 赌气道:“外放出去当人家的正头娘子固然是好的。但虽是如此,我不信你竟从未想过飞上枝头当凤凰?”

  檀云道:“做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横竖晴雯当执事大丫鬟以来,也未曾薄待过咱们。怡红院诸项事务, 她还教咱们各自负责一项, 并不像从前袭人那般,将各种巧宗一并揽了去,把持着不肯松手漏下来一样。她这般正大光明的行事,我实在是心服口服, 便是她果真留在宝二爷身边当姨娘也好, 还是将来赏了银子由着她外头的哥嫂寻户人家发嫁也好, 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只一心盼着她好, 将来果真富贵了, 也好凭着从前的交情攀扯一二。难道自家过得略艰难些,却非盼着周围人更艰难, 这才甘心吗?”

  檀云这番话,却是暗指麝月、秋纹之人不忿晴雯受贾母、贾宝玉抬举,恨人有、笑人无了。此时虽贾宝玉已是禀明贾母,欲要放怡红院所有丫鬟出去,但只因他先前特意说要留下晴雯,故而底下人如麝月、秋纹等还不曾探明他心意,都在疑惑着晴雯是不是另有安排,惟恐贾宝玉单独留下她是为了开脸当屋里人,故而颇多猜疑,有些不忿之气。

  若论怡红院中众丫鬟吵架的本事,麝月自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只是檀云这番话,说得尽是恳切的道理,一时间,连麝月也愣住了,竟不知道该如何驳回。只是她言语上岂肯让人,当下大声笑道:“好!好!我说呢,原来咱们屋里竟出了第二个茜雪!已是择定人家了,怪不得这般有底气呢!常言道,不知他人苦,休劝他人善。我们自是不必你来教如何行事的!”心中却早已有了悔意,只怪贾宝玉太过无情,前几年还说甚么护花惜花,姐姐妹妹们一道化成灰,如今又兴起甚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念头,连她们这些自小一般伺候的旧人,也要遣了出去。

  秋纹也在旁帮腔道:“只盼着你将来一辈子顺心如意,莫要被那刁钻的婆婆、古怪的大姑子小姑子欺负了才好!”心中却不得不承认,檀云此言颇有道理,也开始暗暗留心退路,只是一时之间,哪里能够妥帖?

  这日清晨,晴雯先捧了冠袍带履等物,伺候贾宝玉收拾一新,且先打发贾宝玉去贾母处拜见并吃早饭,自家也精心修饰了一番,这才唤春燕、惠香两个小丫鬟捧着衣包、手炉,去贾母处磕头,给她老人家过目。

  此时贾母等人早吃过早饭,正在屋中说些闲话。薛姨妈在旁边陪着。另有林黛玉、探春、惜春都在堂上。

  众人只听得环佩声响,外头款款走来一位美人,只见她头上戴着双蝶芙蓉攒珠钗,耳上挂着玲珑水滴玛瑙坠,上身穿着百蝶穿花银红色软烟罗大袄,下头是五彩撒花洋绉裙,腕上并排戴着四个银镯子,手指纤长,如青葱一般,足足留了二寸的指甲用凤仙花染过,更添妍丽之色。

  薛姨妈见了连连叫好,赞叹道:“不愧是老太太一眼看中的人物,竟是样样出挑的!”

  王熙凤也在一旁笑着凑趣道:“真真咱们家出来的丫鬟,比别人家的正经小姐还要出色呢。”

  贾母笑道:“既是如此,我越发要好生打扮她一番,方不负你们今日之言。”先问晴雯道:“城外冷得很,可有甚么大毛衣裳没有?”

  晴雯忙行礼答道:“带了一件银狐大红缎镶边的褂子,预备着出门就穿上。另外还有一件大红猩猩毡的,包在衣包里。都是从前老太太赏赐下的。”

  贾母便命将那银狐褂子穿上看看。鸳鸯忙引晴雯去换衣裳,少倾回来,只见是一件通体银白的大毛衣裳,里头是大红缎的里子,外头用攒花手法滚边,红白相间,越发衬得晴雯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薛姨妈和王熙凤等人不免齐声叫好,贾母却摇头道:“这银狐衣裳是我去年赏你的,虽是好的,但冰天雪地里穿着未免太素,倒分不出人来了。”吩咐鸳鸯道:“你去把我箱子里那件野鸭子毛的凫靥裘拿过来。”

  晴雯站在堂下,听得清清楚楚,却有几分疑惑自己听错了。她再世为人,自然认得那凫靥裘的。

  前世里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进京,贾母一见姑娘,就喜欢得不得了,逼着王夫人收了当干女儿,又要宝琴在她房中同吃同睡,竟如贾宝玉林黛玉小时候那般宠爱有加。

  那年下雪,宝琴要去和大观园众姐妹一道赏雪观红梅,贾母便赐下这件凫靥裘,金碧辉煌的,惹得大观园众姑娘齐声称赞。虽比后来贾宝玉得的那件雀金裘次了一等,却也是难能可贵了。

  这等宝物,贾母赐给主子小姐们也就罢了。如何会在这时候赐给一个丫鬟?

  她正惊疑不定间,鸳鸯早拉着她过去换衣裳了。鸳鸯果然将那件凫靥裘与她披在肩上,又从箱子里取了一双缕金玫瑰攒丝套镯,与她戴在手上,道:“这个也是老太太的意思。你这并排四个银镯子虽雅致,却嫌太过素净,和头上珠钗身上衣裳颇不相称,必要这玫瑰金方能压得住。”

  晴雯低头看那缕金玫瑰攒丝套镯,只见一只镯子足足有七八圈,靠着那玫瑰攒丝并在一起,戴在手上颇觉沉重,便知是十足真金,不安道:“如此怎生担待得起?”

  鸳鸯笑道:“一来咱们家才被人上门羞辱过一场,老太太的意思是,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最好艳压群芳,这才不落面子,方能显出咱们这等百年望族的气度底蕴。二来老太太却有一句话要嘱咐你。”

  晴雯听了,忙要跪下听训,只是那凫靥裘颇为累赘,尚未行动间,鸳鸯早一把拉住,笑道:“你华服在身,若是这时折腾,岂不是辜负了老太太一番心意?”

  晴雯这才罢休,便听得鸳鸯小声告诉道:“老太太原先的意思,想来你也猜到一两分了。因她颇喜爱你为人,意欲放你在宝二爷房中当屋里人,先前也曾百般嘱咐你好生照顾宝二爷。谁知天不从人愿,宝二爷经你苦劝,虽是懂事了,懂得用功上进了,却将先前那喜好女孩儿的性子一概抹去了,对着老太太赌咒发誓说有感甚么卓文君的《白头吟》,此后必然只娶一人为妻,永不相负,竟将那些通房丫头、姨娘等一概免去方好。老太太起初还只当他小孩子家家,说说而已,但想不到他竟是拿定了主意一般。虽然不知道后头事如何,但想来总要等一二十年才见分晓。常言道,花开易老。老太太心中固然是万分舍不得,竟不好让你空等着,故而也预备着这一两年里放你出去,特要我来知会你一声。”

  晴雯忙道:“老太太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又问道:“只是有一样,宝二爷的亲事,可曾议定了?”

  鸳鸯笑道:“这丫头想必是欢喜得傻了。你放心,总要等到宝二爷的亲事议定了,才好放你出去呢。想来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如今万事皆备,只待老爷归来了。”

  晴雯闻言大喜,暗自盘算如今形势:薛家未入皇商名录之事已然挑明,薛宝钗因此一病不起,便是王夫人再怎么看好金玉良缘,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强行按头,放着正经书香翰墨之家出来的千金小姐不管,弃宝贝儿子的意愿于不顾,给贾宝玉择薛家这门不好的婚事的。若说无父无母失了根基,林黛玉和薛宝钗二人竟是一样的。薛宝钗还多了个惹是生非的哥哥拖后腿。算来算去,林黛玉的胜算竟然颇大。

  鸳鸯哪里知道晴雯的心事,见她低头不语,只当她在为自己的前程担心,忙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故而老太太特地吩咐了,让我叮嘱你一句,往后倒要多出门,多见识见识才好。女儿家总要为自己考虑,方不辜负这韶华光阴。你只管静悄悄的,只要莫惹出甚么事走漏了消息,便算得佳话一件。若果真寻到那可心合意、两情相悦的,不妨暗地里来求老太太和宝二爷做主,将来必有你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