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薛家人郁郁不乐。

  薛姨妈私下与王夫人道:“老太太放言已是允了宝玉, 只要他考出功名,诸事便可自主。若是宝玉果然在这几年里考出功名来,难不成婚事也可自主吗?此事大大不妥。”

  王夫人笑道:“宝玉年纪还小, 不懂事, 总要这般说与他听, 才好使他发奋读书。想那功名哪里是那么容易得的, 珠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从小刻苦努力,十四岁进了学, 已是上天垂怜, 宝玉的路却还长着呢。”又道:“宝玉这性子总不听劝,你是知道我的, 我每每为了这个为难。如今难得他肯好生读书, 怎好在这个时候拂了他心意。”

  薛姨妈又道:“若论劝说,我家宝丫头从前也曾劝了他许多回,皆不肯听。先前那个袭人, 那般心机, 那般手段,哄了宝玉几年,在这事上却也没能成功。如今这个晴雯,到底是甚么路数, 怎么就肯听了?”

  王夫人道:“莫说你, 就连我起初也颇疑心她暗地里魅惑宝玉。不过这几日看宝玉读书这般用功, 我也看开了。只要她能劝得宝玉学好, 平日里也注意节制, 就算让她开了脸放在房里又如何?横竖宝玉已是知了人事了,总不好拘坏了她。”

  薛姨妈见王夫人想一出是一出的, 转进如风,心中不喜,面上反而故作欢愉:“如此甚好。既是如此,何不禀明了老太太?”

  王夫人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怪袭人那个贱人!我深信她一场,不想她竟已偷偷带坏了我的宝玉!偏宫中娘娘颁下懿旨在先,如今宝玉和姐妹们皆住在大观园里头,若是此时给宝玉放个屋里人,成何体统?只得容后再议了。何况宝玉究竟能用功几天,尚是未知之数。若果真晴雯有功时,才好赏她这个恩典。”

  薛姨妈听王夫人的算盘明明白白,惟独没替宝钗考虑过,心中难免烦闷,只因家中诸事还要仰仗王夫人之力,不好多说。她回到家中,宝钗已是在家中等着她了,也提起贾母放话之事。

  宝钗道:“宝兄弟和林妹妹自小便在一处,情分非比寻常。若要他自主择婚时,他定然只选林妹妹的。”

  薛姨妈心中焦躁,却不得不安抚宝钗道:“我的儿,你多虑了。你的容貌德行谁见了不称赞?兄妹之情是兄妹之情,婚姻是另外一回事。你林妹妹身子既弱,父母又皆亡故,还无兄弟照拂,你宝兄弟又不是傻的,如何会选这般女子为妻?”

  宝钗听了,禁不住放声大哭道:“我虽有一个哥哥,却日日闯祸,拖累家人,这般的哥哥,又有何益?”

  薛姨妈见她痛斥薛蟠之非,心中大怒,道:“这世道皆是如此,女子岂能离了男人过活?若无你哥哥,你我母女难免处处受人欺凌。如今你哥哥不过在外惹些麻烦,你又有甚么好抱怨的?”

  见宝钗哭得伤心,心又软了,一把揽住宝钗,道:“我的儿,我何尝不知让你一年年空等下去,大不妥当。只是你姨母和舅舅不松口,咱们纵然想给你寻好人家,却也无人引荐啊。更何况你姨母和舅舅竟是得罪不得的,若离了他们时,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京城中又怎能过得下去?”

  又哄她道:“你再等等。等到明年,若还是这般不上不下的,娘亲就算拼着得罪你姨母,也必为你择个好人家。”

  宝钗虽知道薛姨妈面慈心软,说过的话俱是做不得数,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含悲带泪,只把话头刹住不提。

  只薛蟠却是一无所知,一味玩乐。这些日子冯紫英屡次请贾宝玉赴宴,宝玉只拿功课繁忙推脱,问计于他。

  薛蟠的性子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到外书房,逼着贾宝玉的小厮编了一个谎话,只说贾政为宝玉寻的先生来了,唬得宝玉一路从怡红院快走出来。见了薛蟠,正要理论时,早被薛蟠连哄带拉,一路出了府。

  贾宝玉和薛蟠本是姨表亲,薛蟠虽然又无赖又呆,他看在亲戚面上,却也不好対他怎样,无奈之下只得从命,被薛蟠带着,一路到了冯紫英家里。

  冯紫英平常待客,却不在神威将军府。冯紫英是个仗义任侠的性子,最好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为了方便与朋友们聚会,他便在京城的繁华所在,一条唤作小花枝巷的巷子里买了一栋宅子,共有三十多间,前前后后五进。

  如今这处宅子便是冯紫英的外宅,后院住在他从扬州城花了几百两买来的一个绝色女子,便是俗称的扬州瘦马了,放了两个小丫鬟并两个婆子照看着,轻易不见外客。前头却是大宴宾客的所在。

  小花枝巷离贾府不过二里多地,顷刻便到。贾宝玉刚跟着薛蟠在门口下马,冯紫英便亲自迎了出来,满面堆笑道:“稀客,稀客,宝二爷如今闭关,三催四请竟不得见。少不得说服令表兄,使了些非常手段,宝二爷恕罪。”

  贾宝玉见冯紫英这般说,哪里担当得起,忙把话说开了,不过是近来醉心读书之类,又信手将马缰交于跟着过来的长随李贵,自己和冯紫英一道走进二门去。

  冯紫英听贾宝玉这般说,心中暗暗诧异。以宁荣二府之富贵,贾珍贾琏等人皆一味玩乐,虽颇善言谈机变,却从不曾在读书上下苦功的。他亦知贾宝玉从小最得国公夫人史氏太君疼爱,虽结交为友,也只拿宝玉当长相气质佳、亲切好相处的世家子弟一般看待,不曾真正和他谈论家族大事的。想不到如今贾宝玉竟转了性子,真个闭关苦读起来,难道是想以一己之力,挑起振兴宁荣二府的重担吗?冯紫英想到此处,対贾宝玉反倒添了几分敬重,不敢再以小孩子看待。

  此时冯紫英唤来的两个陪客,那锦香院的云儿和一个唱小旦的戏子,都出来迎接。

  贾宝玉和云儿是旧相识,两个人见面,难免寒暄,冯紫英又指着那唱小旦的戏子向贾宝玉道:“这位名唤蒋玉菡。”

  贾宝玉这些日子沉迷读书,于那些风月之事却是淡了许多,听了冯紫英这话,含笑点头,实则懵懂。于是几人胡乱见礼,各自就位。

  一时间吃了几杯酒,冯紫英见薛蟠已是醉意盎然,缠着云儿,做出许多不堪动作来,忙向贾宝玉使了个眼色,又招呼了蒋玉菡一声,悄悄出了,三人另外寻了一间幽静的屋子,冯紫英亲自与贾宝玉沏茶。

  贾宝玉正不知其意时,冯紫英已是笑道:“上次贵亲生日宴上,我因有事,说了一个幸与不幸,提前走了。当时便是应允过几日将其中原委,说与宝二爷知的。”

  贾宝玉扶额道:“哎呀,正有此事!我当日朝思夜想,苦思几日也不知底细的。如今且听冯大爷细细说来。”

  冯紫英便开了门,左右看过一回,复又掩了门户。

  贾宝玉见他这般小心翼翼,正诧异间,冯紫英压低了声音道:“我等勋爵人家,除了忧心圣眷不在之外,不曾为别的事烦恼过的。如今这幸与不幸,倒要从前些日子外头沸沸扬扬的那位义忠亲王千岁的后人说起。”

  原来,冯紫英自致美楼宴客之时,被裘良抢了场子后,心中就老大不爽。其后裘良不知道从何处寻了一个王孙,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日日耀武扬威,他却仍念叨着裘良在致美楼中说过的话,总怀疑这位王孙来路不正,面上虽是附和裘良,暗地里却命人留意这位王孙的言行举止,想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位王孙行事太不谨慎,每日里在京城中横冲直撞,这日又在致美楼中吃霸王餐,倒被楼里的厨子瞧出破绽来。

  因那致美楼辗转也算得上是冯家产业,冯紫英不多时便得了消息。他是个谨慎人,几方调查清楚,才将那厨子带到父亲神威将军冯唐面前,说明原委。

  “借助家里之力,我又追查下去,结果竟被我寻出那人身份。说来也是凑巧,这人的来历竟和他有关。”冯紫英笑着指了指蒋玉菡。

  蒋玉菡连忙起身,笑道:“说来正是家门不幸。这位假王孙不是别人,正是和我一个戏班里的。我们都是旦角,后来他因嗓子坏了,改做生角,偏他受不得苦,文不成武不就的,班主只好撵了他出去。不知道怎地竟被人瞧上,在这京城之中招摇撞骗,装起这王孙起来。他本是唱戏的人,这也算老本行了。”

  贾宝玉听在耳中,连连叹息。冯紫英笑道:“我与府上交好,自是同别家不同。既勘破他的机关,自是不好教府上陷进去的,早跟珍大哥并赦老知会过了。如今见宝二爷奋发读书,想来必是新一辈之中挑大梁的,故而这种事情也是不好瞒着的,特来知会一声。”

  贾宝玉听他这般说,忙谢过了,又问:“当今之计,又该如何?”

  冯紫英笑道:“勘破机关的,又岂止我们两家。这位蒋先生原在忠顺王爷府上,又和北静王爷交好,这两处想必早就知晓了罢。”

  蒋玉菡笑而不语。

  三人已将此事说明,遂出了屋子,那薛蟠半醉半醒,高叫道:“如何竟都走了,独留我一人?”颇为好笑。

  冯紫英和贾宝玉等三人忙到席间,又吃了一回酒。少倾贾宝玉起身更衣,那蒋玉菡跟在后头。

  贾宝玉唬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対,那蒋玉菡却笑道:“宝二爷这几日闭关苦读,却不知如今梨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人人皆称小名琪官的,正是名驰天下,千金亦难见一面的,二爷猜猜,此人是谁?”

  贾宝玉才恍然大悟,忙捧场道:“难不成便是蒋先生?”

  蒋玉菡忙含笑道:“琪官就是我的小名。”

  琪官相貌俊美,温柔妩媚,要是从前,贾宝玉必然留恋,但此时贾宝玉已是知道他来历,听说他先与忠顺王爷相交,复与北静王爷有染,游走于各大势力,竟是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多情人物,怎敢招惹?虽是见蒋玉菡有意,也只得装聋作哑,做礼道:“实是不知,恕罪恕罪!”

  琪官是风月场上打滚的人物,最是多情,此时便笑道:“既是如此,二爷又该拿了甚么赔罪?”

  贾宝玉面上带笑,心中思虑再三,想来想去,随身所带折扇上的玉玦不过是市面上胡乱买的东西,拿了这个送人也便罢了,遂解了那玉玦,欲送给蒋玉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