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正在兴头上, 第二日见贾母时,就说要发奋读书,又说学塾人多嘈杂, 竟不是能静心温书的好所在, 求着贾政另为他寻觅业师。

  贾母、王夫人等人见他突然这副模样, 心中又惊又喜, 都说:“两三年前宝玉也曾这么发奋过一回,说是见了秦钟,要与秦小相公约着一起读书, 却是雷声大, 雨点小,没过几日就偃旗息鼓了, 还连带着闹出不少事来。这次却不知又是为了甚么?”

  宝玉只管信誓旦旦道:“这次再也不会了。老祖宗再信我一次罢。”又道:“老祖宗不肯信时, 只管去怡红院看看,我只怕自己记不住,特特写了字贴了条幅的!”

  众人听说, 更觉诧异, 贾母果真遣了鸳鸯,王夫人派了彩霞,都跟着林黛玉、薛宝钗、三春姐妹等人去贾宝玉的怡红院围观,果见那小书房梁柱之上, “孝顺”、“谨行”、“上进”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甚是醒目。黛玉和宝钗及三春姐妹赏玩一回, 点评一回, 嘻嘻哈哈, 各自点头叫好,那鸳鸯和彩霞见状, 急急赶着回去禀告贾母和王夫人。

  贾母听说之后,不顾自己年老,大观园路远,命人抬了竹轿,自己坐在轿上,和王夫人一起,亲自来怡红院观看,看到贾宝玉亲笔书写的六个大字,字字皆合了她老人家的心事,忍不住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就连一旁王夫人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大有苦尽甘来、曙光在望之感。

  王熙凤和李纨听说她们二位来了,也忙着赶来伺候。

  李纨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于文字一脉见识高妙,只管从这字的起势、收笔揣摩写字人的心境,赞说恐怕宝玉这次是下定了决心的。

  王熙凤从小出身王家,王家不许女孩子读书,故而虽嫁入贾家当了管事奶奶后竭力弥补,到底认字不多,但她心思何等灵巧,忙恭维贾母、王夫人道:“这都是老太太、太太的福气啊!宝兄弟如今年纪大了,真真懂事了,这提笔写下的头一桩事,就是不忘要孝顺老太太、太太的。况且他如今又说要上进读书,老太太、太太的大福气还在后头呢。”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等话,自是心花怒放。

  贾宝玉的奶娘李嬷嬷本是告老退隐在家的,如今听闻了这样一件大事,也赶着来凑热闹,一见贾母、王夫人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巍巍道:“老太太、太太大喜!如今赶走了小狐狸精,宝玉房中诸事更有条理,这是拨开云雾重见天日了啊!”

  贾母和王夫人都知道李嬷嬷和袭人不睦,故而对她内涵袭人的话并不十分在意。但宝玉突然转了性子,到底是一桩大喜事,少不得厚赏下人的,于是跟着贾宝玉的人皆得了封赏。晴雯因算是怡红院的主事丫鬟,那赏赐更厚了一倍,不必多说。

  贾母也知道贾宝玉的性子,最是想一出是一出的,虽然一时兴起,说要读书,恐怕过两天就忘了。贾政也是这般想,故而贾宝玉虽是软磨硬泡请求延请名师,到底不肯轻易应诺。

  谁知贾宝玉这一回真个奋发起来,学塾里贾代儒也遣了人过来说,宝二爷这几日学问精进,功课加倍用心,竟与平日不同。贾政听了,也恐学塾学生太多,贾代儒有心无力,反耽误了贾宝玉的学业,故而真个开始细细留心起来。

  贾家本是钟鸣鼎食的公侯之家,如今又是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那外头想走贾家门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其中不乏饱读诗书的两榜进士赋闲在家,想借了贾府之力重新起复的。故而贾政轻轻巧巧从中择了两名功底深厚、品行端方之人,请他们为贾宝玉答疑解惑,以备他年科考。这是后话,暂不细述。

  却说贾母冷眼看着贾宝玉闭门谢客,日日勤学苦读,毫不懈怠,这般过了十余日后,才敢相信他确实改了性子。鸳鸯那边也早已将消息探明过来了,向贾母禀告道:“我先后问了茜雪、绮霰、麝月、秋纹、碧痕等人,都说是晴雯劝说之功。说那日宝二爷自清虚观回来后,一个人躲在屋里生气,晴雯端了一碗酸梅汤进去,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只不知道说了甚么。当天夜里,晴雯就催着宝二爷写了那三张条幅。晴雯自己也承认了。”

  贾母点头道:“兼听则明。连麝月、秋纹她们也这么说,可见不虚。”

  鸳鸯抿嘴笑道:“可不是。我惟恐茜雪等人和晴雯交好,故意帮她说话,故而又寻了麝月、秋纹等人求证。她们素来和晴雯不甚对付,虽是不情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的。”

  贾母听了,便向王夫人道:“如何?从前我就看晴雯这丫头甚好,有意抬举她。如今看来,果然不错的。虽然模样生得好,却没有那些狐媚子做派,不曾教宝玉走错了路,反引着他读书上进的。”

  王夫人心中犹有不甘:“若说劝说宝玉时,从前多少人都在劝,不知道劝了千百遍了,总不见效。却不知道这晴雯使了甚么法子。”

  贾母便知道王夫人心中仍有疑惑,便唤了琥珀道:“去,把晴雯唤过来,就说我和太太寻她问话。”向王夫人笑道:“这个又有何难。一问便知。”

  一时晴雯过来了,向贾母和王夫人请安后,贾母便开口问她,那日究竟与宝玉说了些甚么话。

  晴雯见王夫人在场,自是不敢据实以答,只管拣了好听的说,虚虚实实,揉在一起,道:“那日宝二爷回来,为了张真人提亲之事老大不自在,说不惯受人摆布。又听说老祖宗竟是为了这个事,连后两日打醮也不去了,更觉内疚,故而一个人躲在屋里生闷气。我便进去同他说,如今他年纪尚小,大家只把他当小孩子一般看待,若他想被当成大人,除非奋发图强,好生念书,若是将来得了功名,老太太、太太自然欢喜,我又哄了他说,等到那时,他诸事便可自主,自可为老太太、太太分忧。故而他才加倍发奋用功起来。”

  她这般虚虚实实,倒是暗合了贾宝玉平素的性子,由不得贾母和王夫人都信了。王夫人听了略微不快,道:“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他当了状元也是一样的,又岂是能容他自主的?”

  晴雯忙道:“如今宝二爷年纪尚小,只是拿这个话哄他好好读书罢了。等宝二爷再大上几岁,更懂事了,自然是事事以老太太、太太的意思为先的。”

  贾母听了,倒暗合了心事,见王夫人不悦,忙出来打圆场,轻叹一声道:“也难为你编出这么一大通话来。宝玉的性子,咱们都是知道的,是最不听人劝的。我原想着等他再大几岁,慢慢也就明白事理了,故而不好苛责他。只是这日复一日的光阴白白耽误了,连我也觉得可惜。如今既是有法子哄着他好生读书,不管是哄也好,骗也好,总是你这丫头的功劳一件。”

  当下便吩咐鸳鸯,开了箱子,寻了对金手镯出来赏晴雯,又含笑看着王夫人不言语。

  王夫人见状,心中无奈,却也只得吩咐彩霞去房中拿了两个“笔锭如意”的小金锞子赏晴雯。

  晴雯得了赏赐,磕头拜谢,满载而归回了怡红院,众丫鬟听说之后都是艳羡非常,惟独宝玉听说后,笑道:“赏得好!连我也该赏呢。”

  原来贾宝玉这些日子用功读书以来,见贾母、王夫人兴奋非常,才知道贾母平日里纵容他不读书,只是祖母爱护孙儿的一片苦心,其实心中还是暗暗盼着他懂事上进的。就连贾政,平日对他冷嘲热讽的,如今见他果然转了性子,说话间声气也好了许多,他才知严父心之所系。

  这些也倒罢了。更为可喜的便是林妹妹。林黛玉见他这些日子读书颇为用心,说话时便只拿了书上的典故考他,他才知道林黛玉于这科考上头的学问亦是极精通的,内心也是盼着他早日出人头地的,先前不提,只是怕他不喜罢了。

  贾宝玉起初读书,不过是被晴雯言语所动,一时兴起。等到读了这么几天,才恍然惊觉周围亲朋密友对他期盼之深,情谊之厚,此时若是打退堂鼓,岂不是叫林妹妹失望?故而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读下去。

  又读了一段时间,不觉体会到那先贤圣人文章幽微、义理精深之处,暗暗忖道:古之先贤果然睿智通透,我虽自负聪明亦远远不能及,只可惜后人牵强附会者甚多,倒把好端端的道理讲歪了。如今歪风盛行,我且不必理会,只将圣人原旨精研透彻,亦可登青云之路。

  想到这里,豁然开朗,每日醉心学问,遇到疑惑时只管和林黛玉等人讨论,互相切磋推敲印证。

  一时之间,整个人的气象焕然一新,和数月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因晴雯之言暗合了贾母的心事,贾母便索性放出风去,只说已是许诺了贾宝玉,只要他好生读书,读出功名来,诸事便可自主。

  此话虽然略与孝道不合,但是世间那大有本事之人,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不肯任人摆布的。一族之中,但凡能有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者,遇到大事时,连族长还要和颜悦色过问他的主意呢。故而此话近乎人情,亦是无人可置喙的。

  就连王夫人也不好多说。她心心念念的头等大事,无非是宝玉出人头地,如今既合了她这番心思,其余种种,也就不便再多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