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来自『东方医生』和Hannibal——两位署名作者。

  海拔1,882m的半山腰有座摩门教废弃教堂。

  它大概是一百年前被人建造在此地的,离最近的镇子有二十五公里,高于大地500米。摩门教于185年前由约瑟·史密斯在纽约州组建,当时的总部就在盐湖城,至今盐湖城仍是全美拥有摩门教堂最多的城市。

  乌鸦栖落飞扶壁残垣,阴霾笼罩四野,杉树撑着灰色凝滞的云层。

  一座自然风化形成的土红色石门前尸垒堆砌。

  十一具尸体以扭曲的姿势互相叠压,它们并不都是完整的。

  有个人的脑壳上有条十五公分长的刀口,经过铁丝缝合,像是条盘踞在颅顶的蜈蚣;近处一个人的肚子被捣开,内脏已经被虫子吃去了大半,剩下那些在离他一米远的土地上。

  这些尸体都有了发胀和腐烂的迹象。

  尸垒的东北向,Will发现一个被捆在松树上的裸女。

  捆绑的形式非常古怪:用来缚住双腿、腰部的麻绳系扣很紧,保证她的腰部以下完全与树干相贴,而用来固定脖子、肩膀、腹部、左臂位置的是绞刑绳套,七个绳套分别将她的上半身关节部位套牢,而她整个人还保持着“举起右臂”的姿势。

  她的食指被一根细铁丝挂住,指向教堂方向。

  她的肢体僵硬而肌肉松弛,要把她以特定的姿势挂在这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设计和爬树。

  凶手不会无缘无故在一具女人的尸体上下工夫,他把她绑在这里一定象征了什么。

  猛风从西面吹来,绳套摩擦树枝“咯吱吱”作响,女人右臂轻微摆动,仿佛在为所有看到她的生命指引方向。

  第十三个人更加诡异,他是被吊死在石门内的,以一种极其羞耻和令人难堪的姿势:SM捆绑法。

  ——一条黑布蒙住眼睛,手腕脚腕被用同一条绳子捆到背后,全身一丝不挂,面朝下吊在那儿,就像一件难堪的展品。

  Will一步步向后退,与尸垒拉开了十五米距离。

  他先看向了“画面”的右半部分——尸垒之上,一个女人高举右手。

  这很像《自由引导民众》,只不过她身上少了衣服和枪。但画面构图被填充得很满,已经容不下第二种含义存在。

  它的象征意义是“指引”。

  这无疑就是『东方医生』的作品,他用类似于Hannibal的作案手法——将尸体塑造成艺术。

  而他们或者“他”的手法并没Hannibal那么熟练,创造性也有着不足,他只不过借用了Hannibal的、这种能被Will解读的方式传达给他一个意思:去教堂。

  那么这些人应该都是死于『东方医生』之手的,只不过他们还未被发现,除了被发现的39个人,这地方的13个人,也是『东方医生』杀死的,因为他们都在信所暗示的地点上。

  是这样的吗?

  如果没有那具以受虐姿态被吊在石门上的男性尸体,Will现在应已经进入教堂了。而他此刻仍然站在原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第十三具尸体。

  被捆成受虐狂的男人。

  他不是死于『东方医生』之手。

  杀他的人是先迷晕了他,然后将他挂在这里,他之后肯定还活了几天,那些日子中,他的一切任务就是看着尸堆等候死亡降临。

  他身上的绳子是一次性捆绑完毕的,每个扣儿都系得很标准,起牵引作用的只是一段五十公分长的棉质绳索,而这个人的头和膝,于半空中保持完全平衡。杀他的人手法熟练,就连捆绑的手法也是熟练的,必须是个犯下过无数罪案的,令人无法想象的魔鬼。

  他是被Hannibal所杀的,他就是教堂里的人。

  Will想到这儿,惊讶地定在原地。

  Hannibal虽然没有收到信,也没得到任何提示,但他已经发现了『东方医生』的作案玄机,他先于收到信的Will找到这个地方。

  他杀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在这儿等着Will的『东方医生』成员。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又为什么要杀这个人?

  根据被捕东方人口供来看,他们把『东方医生』这个组织的头领视为神明,他们相信他,在某种程度上信仰他。

  那天晚上,Will冒雪去找Hannibal,显得沮丧又落魄,而Hannibal并不清楚他沮丧的原因是癌症,他很可能以为他是因受到『东方医生』的迫害“超敏感体验”与“精神问题”导致了崩溃。

  Will还记得,Hannibal那晚说过“我要和上帝做个交易”“没有人能拒绝我。”

  他的交易呢?

  就是他眼前看到的这个人。

  这也不是真正的交易,而是作对、威慑。

  Hannibal很可能在『东方医生』刚寄出信件时,就已经来过这儿了。他杀了在此等候Will的人,用绳子把他吊在那副“已经完成的作品”画面内最主要位置,他在嘲笑『东方医生』。

  他的意思很简单:

  一,你不是一个施虐者,而是一个受虐狂。

  二,你的创作堪比暴力性爱肮脏。

  三,我会杀了你。

  Hannibal已经把『东方医生』留在这儿等他的人杀了。

  空气里的腐臭味简直令人无法呼吸,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里似乎夹带了一股甜味,Will被呛得咳嗽了一声。

  一座很老的建筑,锈迹斑斑的铁门被干枯的藤蔓缠住,苔藓成片铺在灰紫色的石墙上,院子里到处是落叶枯枝,交错的树根翘出地表,蕨类生长在根条的间隙里,像一地黄斑。

  峻峭的束柱撑起二十米高的拱顶,一层层扶壁为繁复雕刻装饰,但石条坚固不在,久经狂风暴雨摧残,身腰的断裂已非常明显。

  Will踩着枯树枝走进院子,来到废弃的水潭旁。

  池里的淤泥已经龟裂,雪渣与石子搀着,散布在一座雕刻着《摩尔门经》经文的尖碑周围,蠕虫大概是被吸引到尸堆附近去了,这里连一只蚂蚁都见不到,但空气里的甜味似乎更加浓重了。

  莫名的,Will觉得这种气味有些熟悉,像是他家里那座香炉中散发出来的。

  他走到教堂的拱门口,构成门板的胡桃木已经腐朽,合页锈死而无法推动,半扇虚掩,门缝正好能通过一个人。

  Will打开手电,走进教堂。

  笔直的光束从高处射落,大堂角落必须靠手电光照明。Will小心翼翼地看向四周,并没有发现人的踪影,以及生活痕迹。

  时间太久了,摆在大堂中部的椅子多半已立不起来,满地石板开裂掉角,刻在上面的菱形花纹因污垢和磨损变得模糊。灰尘多的地方结着大片蛛网,有些就结在枯树叶和石子之间;有些像蚕丝般将椅子网罗,通往扶廊的螺旋台阶上,散落着彩色碎玻璃、

  巴洛克金属烛台附着了大量污泥。

  通往讲道台的阶梯上有一条黑蛇。它大概是从高处的半圆形拱窗爬进来的,盘踞在镌刻建筑捐资者名字的大理石板上,快速地吐着芯子。

  穹顶模糊发灰的色块构成了一副画作,Will不认识壁画上的人,但只是粗略一看,也知道这幅画的内容是符合近代基督教理念的:

  神站在一片蓝近是黑的天空中,注视下界,伸出两只手,似乎要拥抱他的孩子,而他背后有月亮、云朵和白色星球,很明显这是受到近代科学理论影响而创作的宗教画作。

  因为久未修缮,神龛已经不在,墙壁中心的十字架也掉落在地。

  石膏壁板的钉眼儿附近,张开一张由裂缝构成的、延展的网。

  而唯一保留比较完整的,只有讲道台西侧的管风琴,它是被“关”在一间长扁形琴房里的。

  Will拉下门闩上虚挂着的铜锁,站在一人多高的琴台前,试着用手指触摸了一下上层键盘。

  藏在其内部的簧片有些已经失去作用,因而有些按键塌陷,无法发出响声。

  脚踏板和音栓保存完整,作为古董,这座琴应该是有收藏价值的。

  一层层密集的音管树立在键盘上部,完好时,它至少能发出谐音、闭管音、提琴泛音、管乐器和铜管乐器的音色,Will几乎能想象到一百年前,有人坐在这座琴前弹奏时,它发出的响彻教堂的声音,而今琴被尘封,再也不会有人弹奏圣歌。

  味道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随着Will轻敲音管,灰尘一样的粉末从管隙中散落,一股浓郁的香味儿传来。

  Will愣住了,难道有人把香料藏在了音管里?

  不太可能,就算这些管子内部藏着香粉,几十年一百年过去了,任何香料也无法持香这么久。

  然而就在他愣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鸣奏,震得面前琴箱一颤。

  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更多糙哑扭曲的声音,伴随着琴管的震颤送入耳鼓,Will惊惶地用手电照着管风琴,一步步向后退,被一根藤蔓绊住脚,全身向后一仰,腰撞上了讲道台。

  “哐啷”一声,讲道台塌成一地木头片。

  Will注视着不断发出声音的琴,直到半分钟过去,几根弦音栓掉了下来,滚到台阶下方,更多的音管松动坠落,最后,一个人从琴里面钻了出来。

  起初的一段时间,Will完全愣在了原地,他怔怔看着面前只有不到一米三高的“小人”。

  这个人穿着灰蓝色毛衣,是个小孩。

  孩子看着Will,眼里有种Will不懂的神色——孩子是不应该有这种眼神的,那类似于罪犯眼里的恶意,野兽对猎物的“虔诚”。

  孩子的脸脏兮兮的,手背有几条伤口,两只口袋里装满了香粉,他站在对面看了Will一会儿,开口说:“他不知道我在哪儿。”

  他大概很久没喝水,嗓子是哑的,声音也不像一般小孩那样稚嫩。

  Will猜“他”是指Hannibal。

  “他没有看见我。”孩子眨了眨他的大蓝眼睛,朝Will得意地笑了,“你才是那个人。”

  Will皱起眉头。

  “你是‘他’要找的人。”

  这次“他”指的是『东方医生』。

  Will镇定下来,渐渐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Hannibal杀了教堂里等候他来的人,也就是被挂在石拱下的成年男人,但实际上这里还有一个人:孩子。

  Hannibal来的时候,他也许就是藏在管风琴里的,他的体味被香粉的气味遮盖,所以Hannibal没有发现他。

  Will不明白的是,如此浓郁的香味,肯定会吸引Hannibal的注意,他为什么没有拆掉琴管,将这个孩子揪出来呢?

  小孩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香粉洒在地上:“这是辟邪用的粉末,味道非常刺鼻,但是火没熄灭之前,人是闻不到的。”

  Will纳闷儿了一下:“火?”

  “我父亲喜欢在院子里烧炭火,在炭火里混辟邪粉,他说这附近的鬼魂太多了,我讨厌他在那儿烧火,呛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个魔鬼来的时候,炭火在烧着。”小孩儿说,“他的鼻子很灵,他隔着那些管子嗅了很长时间,我几乎觉得他已经发现我了,只要他弹奏管风琴就会发现我在里面,而他没有……大概是被门口那团炭火熏得麻木了。要知道,这种粉末会另嗅觉麻痹,所以他并没有找到我。”

  Will闻了一闻,发现周围已经没有气味了,他的嗅觉神经已被过分强烈的味道所麻痹。

  Will问:“你知道‘他’是谁。”

  孩子裂开嘴笑了——他的牙齿不仅黄黑,而且虎牙锋利,3颗门牙被磨成尖利的形状,令人不禁想象他是以什么喂食的。

  “他就是他,他说了算,他是头儿。”小孩儿说,“你得去找他,在狮屋附近的居民楼里,记住门牌号是4,404。你可以带警察去,或者带上其他朋友,那都没关系,因为你的人一定会被他做掉的。”

  Will的表情茫然起来。他面前这孩子做了魔鬼的信使,他最多只有十来岁而已。

  尽管他明白罪犯心理最复杂的一页,主观仍不愿相信一个幼小扭曲灵魂的存在。

  “时间是一个礼拜后的星期二,你不能晚。”话音戛然而止,小孩突然朝这边扑来,Will猝不及防被他用头顶了个踉跄,紧接着,他的右臂传来一阵剧痛,当他把孩子推开时,发现自己的胳膊上已经多了三个血窟窿。

  孩子呲着一口血牙朝他笑:“你的味道真不错,我喜欢,你是个病人,我喜欢炎症的味道。”孩子说完,头也不回地跳出了教堂。

  周围没有食物,残渣也没有。

  他一个人在这儿吃什么活的?Will没再继续想。

  他也没有打电话给大楼里的同事,或者用枪顶住孩子的脑袋强迫他跟他走。

  也许『东方医生』之所以委托一个孩子来传话,就是因为“他”知道,就算是警察也不能把一个没有罪的孩子怎么样。

  至少他现在还没有犯罪。

  Will走出教堂时,看到那孩子站在尸堆附近,垂头像是在看着那些尸体,他所站的位置,就在可能是他父亲的人——那具被挂起来的尸首下方,而他并没有发出哭声,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像是雕像一样。

  Will揣测过不少罪犯的意图,而今他无法揣测这个小孩在干什么,可能他想与死人沟通?可能他对死者眼眶里爬进爬出的蚂蚁好奇?也可能他觉得面前这个人的姿势实在难看。

  直到走下山坡,Will才猛地意识到:那孩子刚才所站的位置,正处於他父亲垂着的头颅下方,他在他的视线之中。

  ——教堂穹顶的壁画上,神也是以同样的角度注视信徒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