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床不是很软,但起码是熟悉的。如果不是住在自己家里,Will整夜也不能合上眼睛。

  他能听见窗外一片叶子被风吹落的响声,风声在他听起来就像是打雷一样,他养的那几条狗,被安放到警犬饲养处去了,他现在很想念它们。

  可是他的确没有办法在宠物雷鸣一般的鼾声中入睡。

  失眠的煎熬持续了两个小时后,Will爬起来,坐在床边咳嗽。

  他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和下巴上的唾液,服送了四颗药片——抗生素,橘红色药瓶上标注着一天不能超量使用50毫克。

  阿司匹林和抗生素为他解决了半年内的大部分烦恼:炎症。

  他的身体有一半都发炎了,不光是脑炎复发,还有肺和骨髓。

  过去困扰他的是精神问题,现在还有身体问题,他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会在身体和心理双重疾病的折磨下死去,但至少他现在还是活着的,还没有死的迹象,所以他得思考点别的,一些不令他感到肺痛和迷茫的事情,比如凶杀案,变态杀人狂的思维模式,比如『东方医生』。

  Will,沦为一个把思考凶杀案当成药的炎症患者。

  无疑,『东方医生』的感官手术,并没有在前37名受害者身上得到成功,有些人直接因疼痛或失血死亡,另一部分人没有死,但他们的神经因为遭受巨大创伤而失去作用,或者产生保护性变态,他们回来后,一些情绪诱发奇怪的行为,使他们被认定为“疯”了。

  『东方医生』认为Will才是他成功的实验品。

  这一定和移情术有关,但又不是和一般性的移情术有关。

  自从那次Will对受害者遭遇进行移情后,开始了“超敏感体验”,在一天内,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小时,他的听觉/视觉/感觉/触觉会变得像发疯一样的灵敏。当这种体验来临,他必须关上门窗来隔绝外界声音,闭上眼睛保证自己不会在剧烈头疼的情形下看到至远处的东西,他不能吃饭,也不能做家务,任何触碰只要稍微加重一点力道,就会令他感到不适。

  Will又把两片安眠药送进嘴里,关掉床头灯躺回去。

  “超敏感体验”结束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可能已经睡着了。

  窗外的风声消失了,除了钟表秒针的转动,他开始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人进入了“疲倦期”——当“超敏感体验”结束后,他总会有这么一段疲倦的。

  肺里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传来,他咽了口吐沫,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

  他是不会轻易睁开眼睛的,他每次失眠,都会挺到实在无法继续欺骗自己的时候,才重新睁眼。

  ……门被拉开了。一条黑影慢慢走了进来,经过客厅里的木质家具,停留了一会儿。修长的手指,指肚结着使用刀具留下的茧,轻轻触碰着家具的边角,最后,影子的脚步停留在一张老桌子旁边,他的目光从深陷的眼窝里,射向一根鱼钩。

  他的手指碰到了鱼钩最尖利的部分。

  ……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身,向敞开门的卧室走去。

  微弱的光从窗帘后透进来,笼罩了床上的Will。

  Hannibal的眼睛里放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光,隐晦,忍让,他好像在期待,同时又在隐忍他所期待的东西,他眼睛里有一撮火,可眼神又极冰冷……他靠近了Will。

  他慢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注视着Will。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甜的。

  很热,但又发苦。

  Will的睫毛在有规律地发抖,他睡着了,但没有熟睡。他丧失了熟睡的能力,这个Will,是坏的。

  他比两年前坏得更厉害。

  Hannibal的喉结涌动了一下,他知道Will为什么会坏。

  ——Will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正常人,他几乎没有同类,当他意识到他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的,却拒绝向他的同类Hannibal靠拢。他生活在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那么坏就是一种必然了。

  Hannibal眼珠也不转一下地盯着Will。

  他现在是闭着眼睛的,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对蓝绿色的眼珠会看穿一切。而当他闭上眼睛,总是很轻易令Hannibal联想到他的死亡——失去呼吸、心跳和气味儿。

  Hannibal的眼睑在发抖。

  如果人也有所属性,那么在他的认知中,Will应该是他的……

  Hannibal用食指轻轻触碰Will的头发……

  Will睁开眼睛。

  他看见了Hannibal逆光的影子,但是他并不惊讶。这所房子外面有四个FBI特工守卫着,就连鬼魂也飞不进来,而Hannibal,在地下监狱的囚室里,带着镣铐和面罩——他亲手把他送进去的。

  但是,“梦见Hannibal”对于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Hannibal的手指还停留在Will的头发上,然后,慢慢滑到了他的脸上,从眼睑到鼻梁,他刮了一下他的鼻梁,又用指肚触碰到他的嘴唇……

  “我睡不着。”Will说。

  “我知道。”Hannibal的语气像是位慈父。

  “我的肺很疼。”

  “你需要治疗。”

  “被你治疗?”Will的语气有些哀怨,他说话的时候带出了气流通过肺管时的哮喘声。

  “被你自己。”

  “我不能……”

  “让我帮你。”Hannibal把五指梳进他的头发,像在抚摸宠物那样,温柔地理着他的头发。

  他问:“你为什么会梦见我?”

  “我不知道……”Will垂下睫毛,掩饰住一点慌张。

  “你害怕了。”

  “我害怕的是你。”

  “你为什么怕我?邪恶,残忍,变化无常,还是强壮。”Hannibal说,“弱者通常会在意识中制造保护者,有些人会梦见敌人,不意味着他不相信自己的敌人。”

  “我相信你,但只相信我梦里的你。”Will的眼神越来越朦胧。他凝视着Hannibal深陷的眼睛,慢慢地说:“你的平静、理智、神性……还有,你会指引我,指引我慢慢好起来。”

  “你会好起来的。”Hannibal的指尖到了Will的手背上,Will的手抖了一下。

  “你需要睡眠。”

  “即便是睡着了,我的肺也不会停止疼痛。”

  “它病了。”

  Will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问:“死亡是什么感觉?”

  “绵软。”Hannibal说,“慵懒,无力,昏沉,血液以最慢的速度涌动,心跳渐渐变得平静,知觉麻痹,最后享受到疲倦后的沉睡。”

  “唔……很有吸引力。”Will笑了。

  Hannibal俯下身,Will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国王一般的下巴。

  Hannibal凑到他的耳边,闭上眼睛嗅了一下。

  “Will,你该洗头发了。”

  Will笑出一声咳嗽:“那可能会使我发烧,我一旦发烧就会成为一个麻烦。”

  Hannibal用手指挠了挠他鬓角的卷发。寂静持续,很久,Hannibal贴在Will耳边呼吸着。

  “Hey,”Will说,“我的汗会弄脏你的西装,绅士。”

  “Will……”Hannibal说,“Will ……我爱你。”

  Will笑了:“是的,你爱我,所以你要谋害我,甚至是肢解我,粉碎我,这符合Hannibal的名声。”

  Hannibal直起身子说:“不,Will,我爱你。”

  “你爱我的脑炎和肺炎吗?”

  “不,Will。”

  “那你得先爱我快烂掉的骨髓,我已经不能吃了。”

  “Will,我爱你的完整,你残缺的,就是我,你的恐惧,那就是你的需要。”

  “Doctor,”Will打断Hannibal,“我困了。”

  Hannibal把被子提到Will肩膀上,看着他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后,Will又把眼睛睁开了:“你还没有消失。”他咬了咬嘴唇,有点艰难地开口问:“你介意留下吗?”

  “我是你的梦境,我会遵从你的意志。”

  Will笑着说:“我现在觉得不是那么艰难了。”

  Hannibal点了点头。

  Will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