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背手拿着一个小糖人，走到了赵远之面前，在他头上胡乱摸了几把之后，把小糖人递了过去。
赵远之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接过糖人就往自己哥哥身上扑，赵敬也顺势接住他，托着人往屋里走。
小薇脚步停了一下，紧接着又走了进去。
大堂中间，仆役们已经在准备着晚上的桌椅了，热闹得很，小薇张望着赵敬的身影，在院子的花坛边看见了他。
赵远之坐在花坛边上，两只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的，嘴里还嚼着小糖人。
小薇走过去，大着胆子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了站在一边的赵敬，腼腆地说：“大少爷，别光看着小少爷吃啦，给你。”
赵敬脸上露出惊讶，还是接了过来，朝小薇点了一下头：“谢谢。”
小薇忙摆手：“不用、不用的。”
她低下头，察觉到了身边的一道视线，转过头去，是小少爷在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在小薇抬头看过去的一瞬间，赵远之已经对她笑了出来，“小薇姐姐，新年好啊。”
小薇还在怀疑刚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也回了句“小少爷新年好”就匆匆跑开了。
看不见了小薇的身影后，赵远之又看了眼赵敬，眨着眼问：“哥，小薇姐姐是不是喜欢你啊？”
赵敬有些惊讶自己弟弟为什么会这么想，随后就摇了摇头，说：“不要瞎讲。”
赵远之点了点头，赵敬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糖葫芦也递了过去，“我不吃甜的，给你吧。”
赵远之满心欢喜地接了过去：“谢谢哥！”
糖葫芦到了赵远之手里，他立刻放到嘴边咬了下去，一层冰糖被咬碎，细碎地掉落到了雪地中。
赵远之穿的是红，就像糖葫芦一样，舌头舔过沾了糖的嘴唇，这个像团子一样的娃娃无声地笑了一下，拉过自己哥哥的肩膀把头凑了上去。
雪地里长出的红梅就像火一样亮眼，炙热，赵敬瞪大了眼睛，弯着腰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唇上的一丝甜味。
他最不爱吃甜了。
方晴拿着一副对联躲在门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明明穿着新袄，脸上却依然像被雪冻着了一样。
不知过了有多久，方晴的四肢才恢复了知觉，她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后罩房，正看见小薇在换着新买的衣裳。
那是小薇攒了有些时候的工钱，就等着过年的时候穿起来给大少爷看的，方晴想到了刚刚自己不小心撞见的一幕，犹豫了半天，向小薇走了过去。
天色暗下来之后，爆竹鞭炮声在门口的青石板街上响起，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赵老太太在一片喜庆中走了出来，上了桌，接受着仆役们的祝福。
她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笑的得体，一举一动都像是大户人家的主母。所有人就座后，就动了筷子，一顿热闹的年夜饭吃了很久。
当然，也有人心不在焉，小薇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饭桌上时不时地偷偷看着少爷们那边的动静，与往常没有区别，兄弟两个关系很好，小少爷很粘着大少爷……但就是因此，小薇的心里越发没底。
赵老太太注意到了赵家大丫鬟的表情，招手让她过去。
小薇颔首：“老太太……”
赵老太太满脸仁慈，笑着对小薇说：“丫头啊，大过年的怎么愁眉苦脸？谁惹你不高兴啦？”
小薇怔了一下，立刻摇头：“没有，谢谢老太太关心。”
赵老太太把人拉过来，凑着小薇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小薇顿时红了脸。
赵老太太让她做大少爷的通房丫鬟，还许她日后可以做赵敬的妾，可以是赵家有名分的媳妇。这若是放在今天之前，小薇一定会高兴地翻来覆去睡不着，不过现在……小薇抬眼看了赵远之一眼，点了点头，谢过赵老太太。
赵敬坐在母亲身边，也要对小薇做些表示，便对她笑了一下，顺道说了些新年吉利话。
夜深之后，很多人都聚在一起守岁，赵老太太先下去歇息了，剩下的时间都交给了年轻人，赵敬下去给赵远之拿衣服去了，小薇有些踟蹰地走向赵远之，没想到后者倒是也向她走了过来。
那个团子一样的娃娃小小年纪就已经出落的笔挺俊俏了，任谁看了都得愣上一会儿，赵远之冲着她笑，他在说姐姐今日穿的真好看。
小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试探着说了一句：“大少爷今日也这么说。”
面前的少年果然整个人轻微地僵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笑了起来，就像小时候爱玩儿的那个小少爷一样。
但是就是因为少年人这么一顿，小薇已经心理崩溃了许多，她强忍着胸口不适感，抬头问道：“小少爷……喜欢吗？”喜欢这件衣服、喜欢……大少爷吗？
许久，赵远之点了头：“喜欢啊。”
赵敬拿着兔绒披肩出来的时候下雪了，他看见了庭院里站着的人，穿着一件跟刚刚小薇差不多的裙子，但是那一头漆黑的短发真切的告诉他那是谁。
赵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喉头哽住，整个人都懵了。
赵远之回过头，看见赵敬的时候笑的很开心，唇上被小薇涂了口脂后，笑起来就勾着了魂。
赵远之歪头问他：“哥，好看吗？”
赵敬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直到雪薄薄地落了弟弟满头，他顾不得保持风度翩翩的样子，几步并一步地大步跨下了台阶。
一个个间距较远的脚印在雪上落下痕迹，可以看出这人的急切，赵敬抬手将衣服披在了赵远之身上，带着兔绒的帽子被赵敬拉起来戴在了赵远之头上，赵远之借着帽子的遮挡，踮起脚来轻轻凑到了赵敬眼前。
赵敬看着自己弟弟越来越近的脸，并没有后退，任那一抹甜靠近自己。
赵老太太听老嬷说外边下雪了，穿上了棉衣就走了出来，在老嬷的跟随下看见了外面的漫天飘雪，老嬷正把伞举到赵老太太头顶，就看见老太太盯着一处地方望。
老嬷顺着看过去，惊了一下，以为是小薇这丫头迫不及待就去找了大少爷，但是转头看见老太太逐渐愠怒的表情，又觉得奇怪起来。
风把雪吹斜了，兔绒帽子落下，露出的是那张最熟悉不过的脸。
老嬷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避免叫出声来，看向老太太。
那是赵老太太最疼爱的小儿子，老太太怎么会看不出身形呢？
赵老太太无视了风雪，大步走过去，老嬷被雷击一般反应过来后，追在后面想给她打伞都来不及。
雪是松软的，踩在上面无声，赵敬的余光注意到旁边有人，刚要转过去看就是一巴掌落在了自己脸上。
天地之间仿佛安静了，赵敬心中的慌乱感超过了脸上的疼痛，登时就在雪地里跪了下去，低着头没敢说话。
赵远之拦在赵敬面前，平时被宠惯了，一点不怕赵老太太，“娘！你打哥干什么？这是我的主意你冲我来！”
“跪下！”赵老太太第一次对赵远之动了怒。
“什……什么？”赵远之有些不敢相信。
赵老太太差点被气昏过去，吩咐道：“把人带下去……别再让他出来了。”语气之中尽是失望。
赵远之挣扎道：“不是、娘你怎么这样？！我就想和哥哥在一起不行吗——”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赵远之第一次被打，整个人都懵了，眼泪掉下来融进雪里，跪着的赵敬睫毛颤了颤，却没敢为弟弟说一句话。
老太太气冲冲地走了，赵敬在雪里跪了一夜，半夜的时候很多仆役看见这一幕都没敢出来，当做没看见的样子，谁也不敢去问大少爷犯了什么事，只有小薇披了件衣服冲出去给他打了半晚上的伞。
从那晚开始，明明都在内院，明明就是东西厢房的那点距离，但是赵敬再也没有见过赵远之一眼，每天开门，只能看见对面次子所居的西厢房门上的锁。
很快，赵宅就要自己内部筹办一场婚事，是赵敬和丫鬟小薇。
赵宅里不知情的人都在高高兴兴准备，只有那么几个人面无表情，老太太则一直瞪着眼，眼眶红着，却不想让泪流出来，赵敬也是待在房里不出来，被人调侃比新娘子还害羞。
方晴还是留在赵远之身边照顾，看着长大的小少爷日日眼睛哭得很红，都不敢告诉他关于大少爷的婚约，每每想到自己当时看到的场面，就忍不住心虚，怎么是小少爷先动的手呢？
方晴脸上藏不大住事儿，赵远之很快就察觉到了，有些沙哑的声音问她：“我哥最近怎么样了？”
方晴大惊，哪敢说？看着面前可怜兮兮的小少爷，颤着声音跪到他面前，说：“奴斗胆……心悦小少爷已久，小少爷娶我吧。”
她不能放任看着长大的小少爷沉沦在这种违背伦理的事情里。
赵远之虽然平时爱玩儿，但是作为赵老爷的子嗣，脑子是何等的精明，他扑到方晴面前把她拽起来，说：“姐姐……你告诉我，我哥最近要干什么？我娘他要干什么？！”
赵远之的眼睛布满血丝，小小的年纪脸上的表情却狰狞又疯狂。
方晴抬头的那一瞬间怕了，终是妥协，小声道：“大少爷要成亲了……”还没等赵远之反应过来，方晴咬了下唇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少爷们总是要为赵家的香火着想的，小少爷你还小，也许不懂得什么是情爱，你就跟老太太服个软，说自己只是一时好奇，老太太那么宠你，一定不会再追究的——”
赵远之松开了抓着方晴的手，呢喃道：“原来是你看见的……”
他随即又大声地嚷起来：“我不懂什么是情爱我哥难道还不懂吗？！他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拒绝我啊？按、按照话本里的说法，我们明明就是两情相悦！”赵远之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
方晴跪在地上，双手去抓赵远之的手，呜咽着摇头：“不是的……大少爷他——”
“因为你是我赵家的儿郎！你是我的儿子，不能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赵老太太掷地有声地说。
方晴惊恐地退到一边，低头道：“老太太。”
赵远之反问：“这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吗？娘，你不能让我哥成亲！”
赵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哼了一声，沉沉说道：“赵敬自己同意的婚事，还轮不着你来指点，你就乖乖地待到你大哥成亲之后再出来吧，别闹笑话，落人口舌。”
她转身要出去，曾经还是青丝中藏匿白发，现在短短几天竟是已经快完全白了头。
赵老太太在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忍耐到了极致一般，回头冲着赵远之大吼：“你要是再执迷不悟！就等着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吧！从今往后你就不是我的儿子！”
赵老太太声嘶力竭，不顾手掌的疼痛，重重地在门上拍下，方晴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赵远之呆呆地愣在原地，没有了声音。
正月初一的早上，方晴照常去给赵远之送吃的，但是找遍了整个西厢房都没有看见人，连忙去禀报了赵老太太。
正要派人找时，后院传来了一声尖叫，是正准备去井里打水洗衣服的丫鬟发出来的。
赵老太太心头一痛，下意识就叫老嬷搀自己去了后院，井边的那个丫鬟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个个脸色发白受了惊吓不敢走到井边去。
赵老太太见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甩开了老嬷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井边，低头往下一看，眼睛顿时睁大，瞳孔缩小，仿佛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止——
深井中漂浮着的人穿一件雪白的褂子，那是赵远之。
赵老太太心里空白一片，剧痛侵占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脑子却清晰无比，立刻下令让人不准踏出后院一步，让老嬷把总管叫来，将人打捞了起来。
正月初一的早晨，天寒，薄雪盖地，一具尸体被轻放在雪地上，小少爷的眼睛紧闭着，除了脸色惨白之外，他蜷缩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赵老太太感觉眼睛里许是进了飘雪，生着老茧的手掌往脸上一抹，愣住，不知何时已经热泪流了满面。
这件事没有让外院的人知道，丫鬟们都躲在后罩房里不敢发声，角落里的小薇发着抖，方晴则在门口失声痛哭。
后罩房被清了出来，布置成了灵堂，祠堂里被摆上了赵远之的牌位。
一个后院就像是与世隔绝，无人诵经无人哭号，内院外院的人丝毫不知情，倒座房分了一半出来，引进了一批新的丫鬟，倒秽物的小厮抱怨着今天的工作量大，小薇被提前安排进了东厢房的偏房住着，一整天都没有出来。
次日，鞭炮声响起，火红蜡烛在大堂燃着，赵敬心不在焉地随手拿了一件衣服往身上套，换完才反应过来是一件白色的袍子，赵敬从前日开始就心绪不宁，此时也懒得再换件衣服，干脆就在外面披上了红色的喜服。
小薇在房里欣喜地摸着精致的嫁衣，身边伺候她的是两个新丫鬟，她望着镜子里画了红妆的自己，盖上了红盖头。
后院的后罩房中，只有方晴守在边上，头戴着白花，脸上全是泪痕，她嘴里呢喃着：“小少爷别伤心，老太太说，白事遇红事得让，她还是疼你的，办完今天这事，她就来陪你……”
说着说着，方晴又是两行眼泪掉了下来，她想到了昨晚老太太扔出了小少爷的牌位，心里还是难受，她可怜自己的小少爷啊。
想着，抱紧了怀中捡回来的牌位。
方晴闭着眼睛想小憩一会儿，听见了前面传来的三拜之声，多热闹啊，小少爷最喜欢了。
意识消失前，她好像又听到了小少爷的嬉笑声，很轻。
天色渐暗，大堂还是热闹的，大伙儿开始就坐等着新郎官敬酒了，赵老太太看着赵敬走下高堂，端起了酒杯，然后——洒在了地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老太太的脸色立刻黑了下去。
赵敬没有回应，随手拿过一支红蜡烛往地上一扔，火立刻烧起来了一圈，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赵敬又往红绸上扔了几支蜡烛，火势顿时蔓延开来。
来不及反应间，火舌已经燎了起来。
“还愣着什么！快去救火！”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所有人立刻抛下了碗筷去取院子里水缸里的水。
就在第一个人把水浇上去后，火势顿时冲上了天，“别浇了！这是油啊！”
到处都是油和酒，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找得到水，火焰越来越嚣张，舔舐着赵宅的建筑，老太太看着镇定的赵敬，气得站不起来，只好杵着拐杖用力的敲击着地：“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遇上了你们两个不孝子！你要死啊你！”
赵敬转过来看着她，脱下了身上的红衣，露出了雪白的衣角，他红着眼，却笑了：“娘，这样的赵宅你还要吗？早就被我们兄弟两个糟蹋了吧，我也没想过要活了，一起去陪弟弟吧，您不是最疼他了吗？那就拿整个赵宅给他陪葬吧。”
赵老太太愣住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敬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可是兄弟啊……小远。”
一个虚晃的影子出现在赵敬身边，也是一身白，他轻笑着叫赵老太太“娘”，看起来开心极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红盖头，赵老太太认出来那是小薇的。
她已经遭遇不测了。
“造孽啊……我赵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辛辛苦苦走了大半辈子了，为什么还是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赵老太太捂着脸，泣不成声。
赵远之来到她身边，笑道：“娘，给我戴上好不好？”
明明是笑声，但是在赵老太太耳中却变得如此阴森恐怖，那是恶鬼的低语，有了怨灵的赵宅，大火扑不灭，火海吞噬了所有生命，烧不尽。
在一声叹息中，破败又充满了死气的老宅子却生出了蕴含着守护意义的宅灵。
好讽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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