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少爷，我们跟丢了。”
电话那边传来男人诚恳的道歉，沈祈年靠在椅背上，直愣愣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
“不怪你们。”
果真如宋允和所说，沈祈年并没对他们发火，只淡淡留下这句话，冷静得仿佛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沈祈年很清楚，只要宋允和想，就没人能拦得住他。之前消停那么长一段时间，估计也是在为现在的计划行动做准备。
沈祈年只是有点烦闷，宋允和又一次理所当然地把他排除在外。
“少爷，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男人纠结几秒，小心翼翼道，“在我们跟丢之前，我听到了省厅两个字，宋医生应该是要和省厅的人见面。”
“好，我知道了。”沈祈年丝毫不意外，“这几天辛苦了。”
走廊里脚步声来来往往，办公室里打字声和电话铃声交替进行着，在这日复一日的环境中，沈祈年竟产生某种不真实感。
宋允和应该是去看温言了。沈祈年早就发现他对这些女孩们有不一样的情绪，那双总是对谁都带着距离感的，彬彬有礼的双眸，落在她们身上时却多了几分包容与疼惜。
这是同类看同类的眼神。
——“我太了解他们了，只要和他们对着干，只要有一点苗头，他们就会彻底熄灭这团火。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人受伤，我知道必须自己承担代价。”
“知道得越少越好，这句话可以用在你们每个人身上，不管这次能不能抓到他们，我都不想历史再重演了。”
冷气从头顶源源不断输送着，沈祈年盯着刺眼的天花板顶灯，突然就想起宋允和说过的话。他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敢去窥探宋允和的过往。
是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才害怕拥有吗？
他烦躁地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太顺畅。
“他们需要他加入，所以他们会想尽办法折磨他身边的人，彻底消磨他的意志和信念，让他变成行尸走肉，以此来控制他。宋医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花了很大功夫想要保证你的安全。”
“沈祈年，你应该祈祷最好不要有关系。因为如果真是这样，那说明早在十八年前，那群人就盯上了宋允和一家，按照我的了解，作为宋家最后的活口，他们一定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的睡眠质量很差，也经常做噩梦。我知道他在靠催眠寻找他爸出事那晚的记忆。”
“阿姨，你不要伤心，我会一直查找真相，我会替你和小年哥哥找到真相。”
回忆猝不及防奔涌而来，它们组不成完整的片段，只有只言片语如幻灯片般不停切换着，最终停在宋允和稚嫩的脸上。
是啊，他从没忘记过自己的承诺，当时所有人都只当是小孩子天真的言语，宋允和却一直履行着，孤独又倔强地坚持，一年又一年。
他没有团队，也没有值得信赖的后背，沈祈年不敢想象他是怎样独自背负这一切，在晚上会做怎样的噩梦，又怎样惊醒，在一次又一次与真相失之交臂时是怎样的心情，在知道自己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时又是怎样的懊悔。
他看到他在正明村发作应激障碍时的无措，看到年幼的他独自站在漆黑又冰冷的天台，看到他挣扎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泪水，看到他冷漠外表下一颗柔软的心。
真相……
沈祈年闭上眼，情绪翻涌着。
你背负太多了。他在心里对宋允和说。
他突然很想见到宋允和，想要抱住他，想要在他耳边一句句重复：“你辛苦了，你受了太多委屈，你承担太多不应该承担的责任。”
你辛苦了，今天也辛苦了。
心里猛然翻涌起一阵冲动，沈祈年再也按耐不住，掏出手机就要给宋允和打电话。
“你要是真的清楚就应该早一点发现，就不会像傻子一样被耍八年，你才真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周围的是人是鬼！”
“你不好奇我哪里知道的消息吗？宋允和是我们的人。”
可突然，耳边又回荡起两道声音，像立体音般围绕在他左右耳，包裹住他，将他永久困在疑忌之中。
手中动作突然就停了下来，沈祈年静静盯着手机看了很久，眉头紧蹙，连呼吸频率都不明显。
似乎有什么从未被发现的细节在蠢蠢欲动。
不对。
明显还有哪里不对。
沈祈年无意识捏着手指，关节咔咔作响，他却丝毫没停下来的意思。
还差一点。
他焦躁地敲着桌沿。还差一点就能把整个事情串起来。
“沈队。”
忽然，门口传来谁的叫喊一下打断沈祈年思绪，他闻声望去，只见杜子铭提着个包裹进来，一脸疑惑：“你知道李局什么时候来吗？”
沈祈年看了一眼时间：“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办公室了。”
“我去看过了，他不在啊。”杜子铭把快递举到沈祈年面前，“门卫张大爷说这个快递放他那儿几天了，也没见人来拿，就让我帮忙带给李局，可他办公室没人啊。”
“而且我记得……昨天我也没见过李局。”
沈祈年低头看了一眼，那是用牛皮纸盒包住的a4纸大小的包裹，上面只有李呈华的信息，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他接过包裹，抬脚就往门口走去：“知道了，我去问问。”
砰砰。
敲门声很轻，短促但直接，宋允和垂手站在门口静静等候着。
很快便有人来应门。
“小和？你身体恢复了？！”
开门的是位面容和善的女性，年约六十岁上下，却丝毫不见老态，只有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和夹杂在黑发中发光的细细银丝无声宣告着岁月的痕迹。
这是李呈华的夫人。
而此时的她眼里尽是惊讶，似乎没想到来人是宋允和，连忙侧身把人扶进来：“我看新闻说你受了好严重的伤的，可把我吓坏了！快进来坐！”
“方姨。”宋允和勾起嘴角，任由她动作，“我没事的，早就恢复了，也没什么后遗症。”
“那就好那就好。”方荃松了口气，“你不知道，新闻刚出来的时候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连忙去问你李叔，他给我说那就是你的时候，哎哟，我心都凉了半截。”
“后来想说去看看你吧，小年给我说你在重症病房睡着，我们没法探望，可把我急坏了。”
眼见方荃越说越急，宋允和连忙伸手一下下轻拍着她后背，安抚道：“我没事的方姨，现在都没事了。您可别再着急了，本来之前身体就不好。”
“你还说我呢，你今天来这一趟不也是要找你李叔去处理工作吗？”方荃一副我都看透你的表情，“每次你俩要商量案子的时候，一个就提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另一个不打招呼就直接来，两人能在房间里呆一整天。”
宋允和笑着说：“抱歉方姨，下次我来之前一定提前告诉您，再给您带点水果来，我也顺着劝劝李叔，让他多陪陪您。”
“我不是那个意思。”方荃一挥手，也没往心里去，只是轻叹一声，“你们的工作牵扯到多少个家庭，人家就指望你们呢。工作我不反对，只是他这几年身体也不好，都要退休的人了，还整天泡在工作里，都没自己生活啦。再过几个月孙女都要出生了，到时候他把身体搞坏了怎么办？我可不想照顾孙女的同时还要照顾他。”
话虽说得直接，但宋允和能看出来方荃脸上只有真心实意的担心，没有任何嫌弃。于是他只露出安抚地笑容：“我会好好劝劝他的，放心吧。”
书房很向阳，大片大片刺眼的亮色从窗户外落进来，李呈华似乎不喜空调，房内只有风扇呼呼转动着，窗帘与纸张随之舞动的噪音是这里仅有的喧闹。
“李局。”宋允和站在门口，等着房屋主人的邀请。
“来了？”
李呈华从书桌前抬头，他脸色不太好，眼下乌青很重，眼袋就这么突兀挂着。
但眼神却还很柔和，他取下眼镜，疲惫捏了捏鼻梁：“看你状态不算差，什么时候醒的？”
宋允和老实回答：“一个月前就醒了。”
李呈华愣了几秒，随后扯出一丝无奈的笑：“沈祈年这小子，瞒得够深的。”
“他费了很多心思。”宋允和说。
李呈华嗯了一声：“安全最重要，其实你出事之后，我还真想过要不要让你暂停调查。”
“我不想悲剧重演。”李呈华说，“所以你联系我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
“但您还是同意了。”
“我没有同意，只是你说有关于宋风案的新想法，我才让你过来。至于具体情况，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宋允和垂眸看着眼前逐渐苍老的人，没有妥协或是恳求，他眯了眯眼，思绪回到从前。
“多亏您之前教我的东西，这次总算被我派上用场。”
知道他指的是上个月在荣城湾的交战，李呈华气不打一出来：“我教你用枪是为了让你能够自保，而不是让你威胁犯罪分子。”
宋允和淡定道：“当时情况紧急。”
李呈华叹了口气，切入正题：“说说吧，你有什么新想法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沈叔叔遇害的线索。”宋允和盯着眼前人，“他临死之前的短信，我想我应该有了点眉目。”
局长办公室里果然没人，甚至连门都是锁住的，沈祈年在门口等了几分钟，挂掉打给李呈华的第二个电话。
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开始涌现，加上高温与烈日的侵蚀，沈祈年整个人都不太舒服，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腔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只能一个转弯进了茶水间，试图用凉茶缓和。
随手将包裹放在旁边，他一口气灌了大半杯，冰凉流过喉咙的瞬间确实让他好受许多。
稍微调整好状态，沈祈年正打算回办公室，眼神却无意中落在那包裹上。
准确来说，是包裹上的名字。
名字是快递员手写的，用黑色油性笔写得很大，笔画之间分得很开，也很潦草。
从沈祈年这个角度来看，李字分成了木子，呈字分成了口王，而华字……
他咽下最后一口凉茶，眉头紧紧拢着。
“1七……”
他喃喃道，修长手指不由自主跟着这潦草笔记书写。
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动作很快，很多都写的连笔，尤其是华字的单人旁写得过于连贯，看起来就像是阿拉伯数字。
1。
“1七一……”
他手指不停在快递包裹上滑动着，速度越来越快，次数越来越多，直到说出那令自己都大吃一惊的呢喃。
若是按照正常人的书写顺序，华的下半部分，落笔一定是汉字“一。”
……所以，沈明川当初是想写“华”字吗？
沈祈年顿觉口干舌燥，源源不断的冷气开始让他手臂泛起鸡皮疙瘩，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清了，头顶中央空调的运作声，走廊外熙攘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同事们的谈话声。
在这暂且被隔绝的一方天地里，只有沈祈年猛烈跳动的心脏。
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开始侵蚀他，他不停回想父亲当初用手机的习惯。
没错了，那时候沈明川用的还是半智能机，他不习惯打字，总是在那小小屏幕上划动着。
——他想写的字，是“华。”
或许是因为那时的他已经过于虚弱，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划动着，手机只能机械识别出他的一笔一划，最终生成那条不明所以的短信。
华？
是看见了带华字的街道，还是有什么深层的含义？
还是说，父亲当初想说的是……
李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