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北，佤邦。
寺庙院中的面积很大，金灿灿的佛像盘腿坐在殿门上方，这尊佛像几乎有十层楼那么高，正垂眸看着芸芸众生。天边最后一抹残阳隐去，在朦胧夜雾的笼罩下更显气派。
大殿之内只有一个身形苗条的女人，着长裙长袖，正闭着眼睛，双手作揖般拿着三根燃烧的香，虔诚地朝殿内佛像鞠躬。
缠绕在她左手手腕的佛珠与胸前吊坠碰撞，发出清脆响声，在这凝静之中尤为明显。
突然，身后传来谁的脚步声，像是怕打扰她，只走了几步，便安静呆在身后，直到看见她将香上到香炉之中才开口叫了一声：“三姐。”
“来了？”三姐没回头，依旧盯着眼前佛像，“你也来上柱香吧。”
“是。”张觉沉声回答，随即熟练上前，点香作揖。
他动作干净利落，也没有祈愿，机械得仿佛只是在完成任务，三姐也不怒，幽幽开口：“怎么了？”
“前两天跑出去的几个猪/仔，抓回来了。”
猪/仔，是他们对受害者的统称。这些人有被高薪招聘信息骗来的，有被人/贩/子转手卖来的，还有自以为可以黑吃黑主动找来的，但不管他们究竟是何来历，也不管他们年纪与性别，只要半只脚踏入这里，他们几乎没有人能活着回去。
三姐毫不在意，连眼睛都没眨，左手缓慢转着佛珠：“这种小事跟我说干什么？”
的确，园/区里三天两头就会有人闹这么一出，被抓住后关水牢，接受电//击惩罚更是家常便饭，这些事确实不需要特意报告三姐。
只见张觉眉头紧了紧，微微俯首：“因为有个小混混哭着喊着想要见您一面，他说他认识沈祈年。”
话音刚落，三姐手上便停了动作，她似乎产生了点兴趣，回头看了一眼张觉。
“他刚刚受过水/牢，多半是为了活命随便乱说的。”
张觉补了一句，但三姐来了兴致，她嘴边扯出一丝上扬的弧度，双手插进兜里：“他人在哪？”
“就在外面。”
三姐没再说话，只微微侧头便背过身子，视线重新落回到佛像上。
身后张觉毕恭毕敬退了出去，半分钟后又重新回来，从脚步声中可以听出来，他旁边还多了一个人，走路也不像张觉那般沉稳，碎步中带着明显的局促和紧张。
他的脚应该受伤了，走路时两只腿重心明显不一样，三姐回头一看，发现这人果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穿着一件单薄T恤和短裤，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各种细长的划痕和被血染得黑红的印记，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右眼完全充血，眯成一条细细的线。
已经瞎了一只眼了。三姐默默在心里下着宣告，这种场景她看过太多，几乎都不再需要医生和专业仪器的检查。
而男人下半身更是触目惊心，不知道他在水/牢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被里面的生物啃食了多久，他的一双腿已经完全没有原本的形状，膝盖以下已经彻底血肉模糊，在空气中散发阵阵恶臭。
强烈的求生欲维持着他最后一丝喘息，他一看见三姐便猛地跪下磕头，动作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对不起三姐！对不起觉哥！”
地板被染上血红，由于他动作太快，血沫顺着他抬头的动作扬在空中，落在大殿各处角落里。
三姐厌恶地侧过脸，张觉马上领会，抬脚对着他小腹猛踹过去！
男人瞬间飞出几米，他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有地上的血痕无声诉说着痛楚。
她盯着男人看了几秒，莫名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不过她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慢悠悠朝男人走去：“像你这个级别的猪/仔还没资格见我，知道吗？”
男人瞬间定格在原地，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他努力瞪着那只唯一能睁开的眼睛，拼了命祈求着。
三姐居高临下看着他，眼里尽是戏谑：“所以如果你不能给我我想要的信息，你就只能去死了。”
“我有！我有！”他趴在地上，口水顺着流下，“沈祈年，曾经、曾经来我们这儿办过案子，我认识他，我认识他。”
他说话有些混乱，极力重复着相同的句子：“他还审问过我！他肯定记得我，肯定记得我！”
三姐歪了歪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沈祈年的消息？”
“您、您曾经带人去过荣成湾码头，”男人战战兢兢回答，“和您一起去的猪/仔当中，有一个和我说过几句话，算、算得上朋友。”
“我知道您要找沈祈年和宋允和，他们我都认识，我都认识的！”
大殿之内回荡着男人凄惨的哀嚎，乌血干涸凝固在他脸上，三姐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随即挑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衡瑞！我叫王衡瑞！”男人忙不迭回答。
“呵……”
三姐轻笑出声，她果然没记错，这男人竟是自己宝贝女儿的老公。向瑜好不容易从自己手里跑出去，王衡瑞却不请自来，看来命运就是这么奇妙，该碰上的，就算绕了一大圈也还是会碰上。
她双手抱胸，似乎对这场景很满意，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笑意：“王衡瑞，你说你认识沈祈年和宋允和。”
王衡瑞连连点头。
“所以呢？”三姐语气瞬间冷淡下来，“就算认识又怎么样？你觉得你算得上什么，能够和我谈条件？”
“我可以、我可以用我的身份把沈祈年约出来！”王衡瑞趴在地上，竭力仰着头，“我单独约他出来，或者我可以呆在他身边做卧底……”
“哈哈哈哈哈！”三姐不加掩盖的笑声打断他，眼眸里尽是嘲讽，“我有那么多可以做卧底的人选，为什么非要选择你？”
王衡瑞瞬间不说话了，一时间连空气都沉默，金灿灿的大殿将他阴狠照亮，唯有那尊佛像依旧垂眸，看不出怜悯与否。
他咬了咬牙，似乎在与什么做着斗争，最终仿佛下定决心，一个猛扑就朝张觉腰间冲去，靠着惯性拿到了那把尖刀。
张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得措不及防，但下一秒又火速回过神，他刚要抬脚往王衡瑞身上揣，对方却更快他一步！
刀身反射出刺眼的明光，只见王衡瑞一个反手，竟将利器往自己左手切去——
叮当。
“啊！！”
被鲜血染红的刀掉落在地，与瓷砖发出清脆碰撞声，与这同步的，还有王衡瑞爆发的呻嘶。
他切断了自己的手指！
剧痛顺着他指尖蔓延至全身，整个左手都失去知觉，但心脏却被疼痛牵引，耳鸣声从他大脑深处拉出一条锐利的线，他痛得五官都缩在一起，血柱喷涌而出。
“三、三姐……”他粗喘着气，脸色发白，“我没有别的优点，但我很听话……知道您见我是给我机会，我也断指表明我的决心……我一定会尽我全力为您所用，只要、只要我王衡瑞还有一口气，我都会为您做事，直到……直到最后一刻。”
这血肉模糊的场景和感人肺腑的话语丝毫没能打动她，三姐像置身事外的看客，冷漠道：“你听话的表现，就是逃跑？”
也许是恐惧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王衡瑞竟一点也不发怵，他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盯着三姐，一字一句道：“做电/诈这种小事，我看不上。我想跟着三姐您干大生意。”
疼痛还没完全平复，但他气息已逐渐稳定，声音不算大，但却严肃有力。
三姐嘴边勾起似有若无的微笑：“那就让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吧。”
她径直往门口方向走去，大门外面早就有人在等候，一同跟着的还有一个中年女性，怀里抱着熟睡的婴儿。
见三姐出来，女人将孩子递过去，尊敬道：“三姐，淼淼已经吃过奶了。”
三姐抱着孩子不再看王衡瑞，只随口吩咐张觉带他去医院，而他也永远不会知道，现在在别人怀里熟睡的婴儿，是向瑜生下的女儿。
·
深夜，街上已经没了行人，只有偶尔车辆飞驰而过，短暂喧嚣带起阵阵夏风，又瞬间归于寂静。
沈祈年站在省公安厅大门处，昏黄路灯拉长他身影，与沉默作陪。
接到魏知译打来的电话后，沈祈年一脚油门直接到了省厅。
电话里魏知译声音有些沉重：“老大，你让我查的东西我查了，确实有阮兰茹出事一年前后的人口失踪报案，但那数量太少，而且大部分是儿童老人走失，和他们的关系不大。”
这消息没让沈祈年消沉多久，他仍然眉头紧蹙，大脑飞速运转：“再查，扩大时间范围和地理位置。”
“抱歉，刚刚才忙完。”身后传来谁仓促的脚步声，带着一丝不均匀的呼吸，听起来应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沈祈年从回忆中挣脱，转头看他，笑了笑：“没关系，我也刚到一会儿。没提前打招呼就过来了，希望没有打扰你。”
“哪儿的话。”阮林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沈祈年点点头：“吃点夜宵吗？”
“有事就直说吧，沈队。”阮林看了看手机，“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明天应该还要回嘉南。”
沈祈年也不再客套，他直奔主题：“我最近在查宋风的案子。”
阮林盯着他没说话，只听沈祈年深吸一口气：“我想和你了解一下你姐姐的事。”
嗡嗡——
黑寂之中，手机震动和宋允和翻箱倒柜吃药的频率重叠，额角渗出密密的冷汗，尽管撑在橱柜旁边却还觉得头晕目眩，无法控制的手抖让他好几次都没能把药倒出来。
啪嗒。
终于，他胡乱塞下几片药，手上动作瞬间脱力，药瓶滚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响声。
直到几分钟后，他才稍微感觉好了一点，心脏依旧在猛跳，偏头痛发作连带着眼球都作痛，如此畏光的情况下他却还是拿起手机，查看了那条短信。
——“我知道了。”
月亮又在不自不觉中亮了一点，在这广阔无边际的黑幕之中更加夺目，风声呼啸而过，带走阮林的轻叹。
“那时候我还很小，知道的并不多。”他舔了舔嘴唇，眼神聚焦在一片虚无之中，“就连事情发生的经过也是后来我进了公安系统才了解的。”
一阵沉默后沈祈年才开口：“凶手不是宋风。”
“你不能确定。”
“我能。”
“你没有证据。”
沈祈年垂眸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我能查到。”
阮林扯了扯嘴角，尽管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愉悦：“如果真的能查到，你也不会来找我了。”
沈祈年抬眸看他，眼神坚定：“所以我是来找你寻求合作的，之前我还想不通为什么上面会愿意让一个新人警察到省厅工作，现在我知道了，我也基本确信可以相信你，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目标。”
“合作。”阮林从兜里摸了根烟，似笑非笑，“宋医生可不希望和你合作。”
沈祈年眉头微蹙：“他来找过你？”
“看来你们之间确实有很多秘密。”
夜幕在路灯照亮下显得昏黄，阮林点火的时候正好拂起一阵暖风，烛光在疯狂跳动，他不得不用另一手捂住，只露出那双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眼眸。
“宋风的确不是凶手。”他转换了话题，“我姐姐在十五岁的时候被拐/卖过，十八岁才逃回来。”
拐卖？
沈祈年心脏狂跳，他隐约感觉自己正在踏入真相之渊。
“可是我没有证据。” 阮林吸了口烟，嗓音含糊不清，“他们伪造了我姐失踪那三年的所有踪迹，给她打造了普通又不起眼的三年，但只有我妈才知道，她是失踪了。”
“人/口/失踪这么大的事，你们没有报案？”
阮林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你我都知道报案没用，但终究还是把那句话咽了下去：“一开始去了，警察也确实登记备案，说会尽快开始调查，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行动过。直到一周之后，我妈接到了她的电话。”
“在电话里，姐姐说她没事，只是在朋友老家玩，过一段时间再回来。”堆积烟灰自然脱落，差点烫到阮林手指，但他却丝毫没察觉，“我妈怀着我的时候年龄已经大了，高龄产妇，又在临产期，加上在她怀上我不久后，我爸就因为意外去世了，她那段时间状态很不好，根本没精力再去多管什么，只能嘱咐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可是直到我出生，姐姐都没有回来，甚至连电话也没接，妈妈这才强撑着跑去公安局，重新报了案。”
沈祈年越听心越沉，这手法实在太过熟悉，他不由得想到宋允和。
当初宋允和接那通电话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虽然没有听见具体内容，但从宋允和反应来看，对面应该也确实是张芳本人。
这大概能够说明，至少在那个时候，创世教的人已经控制了受害人。
可还是不太对。
就算宋允和那时候还小，分辨不出自己母亲言语中有几句真话，但作为成年人的阮林母亲肯定能察觉到自己女儿的不对。
可她什么都没说，甚至在接到电话后放松下来，这就说明起码在那个时候阮兰茹没有给自己家人释放任何不对劲的信号。
这太奇怪了。
一般情况下，如果她稍微冷静一点，就可以通过改变语气，或语言暗示来提醒对方自己的险情。
可是阮林母亲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直到女儿在约定时间没有回来才再次去报警。
为什么？
沈祈年对上阮林目光，漆黑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你姐姐有谈过恋爱吗？”他突然开口。
阮林也是一愣：“据我所知，没有。”
“在宋风出事一个月之后，宋允和妈妈交了男朋友。”
阮林不明所以看向他，夏风吹起沈祈年额前碎发，混合着阮林那边的烟雾一同涌来。几秒后，烟雾散尽，沈祈年眼底倒映着昏黄路灯的璀璨。
“我想要查一查那个男人的信息，你能帮我吗？这也许和你姐姐的案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