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中，温度又升高了几度，但天空却还是黑沉沉一片，乌云压得很低，没有任何明亮的迹象。
在这闷热无比的环境中，四周空气都更稀薄。
沈祈年屏息凝神，仔细观察着宋允和的微表情，他大脑高速运转，试图从对方的言语中拼凑出完整的故事绘图。
同样沉寂的还有赵平安。
他諵諷全身不停颤动，连枪都快拿不住。
宋允和漠然看向他，声线冷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她第一次被献祭的时候多大？”
赵平安闭了闭眼，眼泪随之落下：“……14岁。”
和这里大多数的少女一样，她们初次被献祭的时间都不会超过15岁，选取的对象大多都是未经世事的单纯少女。
创世教的信徒追求纯粹，连谈恋爱都不被允许，他们需要的是单纯天真的献祭者。
“村里需要大量幼女，”赵平安缓缓道，“因此村长明确规定，每家每户以生女为荣，生下女儿并愿意献祭给赫拉神的，会给予奖赏。”
“什么奖赏？”宋允和问。
赵平安无力垂下拿枪的手，仿佛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哀戚中：“钱。一个女童一万。”
“人命是不是很不值钱？”赵平安仓促一笑，尽管他眼里没有半分笑意，“一万块就可以买一个女童，一万块就能够让她们这辈子都陷在地狱里。”
“而更可笑的是，真的有无数的人愿意为了这点钱献祭自己女儿，愿意冒着高龄产妇的危险生二胎或三胎。更有甚者，会在镇上或者其他村里偷孩子过来，就为了那一万块。”
“警察同志，人性的恶是个无底洞，只要有利可图，他们就什么都做得出来。”赵平安说，“后来这种行为慢慢形成一条产业链，尝到甜头的村民会和人贩子合作，直接从他们手上低价购买少女，有的能便宜到两千块。”
“两千，就能买一条人命。”
赵平安说话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尾音几乎化成轻叹：“你说你们不怕死，我也一样。我只希望有人能替我妹妹伸张正义，我可以用我的死换她安息，但是太迟了，你们来得太晚了，已经没用了。”
“你想要的信息，我可以给你。”宋允和抬头看他，“献祭你妹妹的人名字叫向瑜，她就是你口中的亚萨，对吗？”
“没错，上次你们来调查向瑜家里的事我就注意到你们了，”赵平安有些着急，“你们这次过来是不是有新发现了？是不是找到她是凶手的证据了！”
“赵平安，你冷静下来想清楚，”宋允和不急不慢说道，“向瑜真的能算凶手吗？”
“百分之百就是她！我亲眼看见她带着我妹妹进了祷告室！”
“她也被献祭过。”宋允和轻声道。
是了，在拍下那份名单时，宋允和清楚看到向瑜的名字出现在被献祭者那栏，而时间是三个月前。
同样，宋允和也看见了赵倩的名字，在两年前的某一天，提供者的名字是——向瑜。
被害者成为施害人，和温言的情况一模一样，这个人口不足六百的小村庄里竟然埋藏着如此混乱的邪恶。
赵平安情绪再次开始崩坏：“那又怎么了！她也是凶手不是吗！她害死了我妹妹！”
“凶手是她，但更是规则的制定者，是你们村的村长，也是凌驾于村长之上的人物，”宋允和终于挣脱双手束缚，他不动声色将那支钢笔递给沈祈年，后者瞬间接过，“创世教的势力庞大，警方办案也需要时间，你——”
“呸！”赵平安打断他，泪水迸发而出，“什么时间？你们还需要多少时间？！早在几年前我就去报案过，你们和这些人是一伙的！你们都是权力的走狗，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宋允和准确抓住重点：“你在哪里报的警，乡镇派出所还是市局？找的哪个警擦？”
“我——！”
“平安啊！还没好吗？”正当赵平安准备开口时，范军却突然冲了进来，似乎早就在门口听了很久，他脸色不太好，“你问个事情磨磨唧唧的干什么？你让我们这么多人都等你一个好意思吗！哎哟——”
范军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后退几步，神色慌乱：“有话好好说！你小子反了天了，还敢拿枪指着我！”
“让开！我必须要问清楚！”赵平安拿着枪在空中胡乱挥舞，“我妹妹已经等了太久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着急，”范军退到门外，又对着后面那群人吩咐道，“你们谁，拿点喝的给平安，你看看这孩子满头大汗的。”
人群中出来某个身形瘦高的男人，戴着鸭舌帽，遮住大半张脸，他甩了瓶矿泉水给赵平安后又立刻退隐到人群里。
范军边往后退边嘱咐：“喝点儿水吧平安，慢慢来别着急啊，但是咱时间真不多了，五分钟内结束！”
宋允和目光始终跟随着那个男人，旁边沈祈年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范军一行人彻底退了出去，赵平安紧跟着反锁房门，长时间的情绪起伏让他真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于是想也不想就拧开矿泉水猛灌了几口。宋允和这才反应过来，那递水的男人分明是一个月前天台上射杀温言的人！
“别喝！”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允和与沈祈年的呵斥声先后出现，但还是晚了一步。
赵平安不明所以咽下最后一口水：“什么？”
远处已隐约传来警笛声，宋允和再顾不上什么，一个箭步冲向赵平安方向：“催吐！”
赵平安还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
“吐出来！”
慌乱间，警笛声越来越近，楼下也开始躁动，宋允和单手掐住赵平安脖颈，另一手不由分说就往他口腔捅去。
“你干什么！”
挣扎中，沈祈年听见有谁正在砸门，那架势听起来不像諵諷警察，倒像是用铁锤一下下猛烈敲击门锁。
震天巨响回荡在房内，眼见木门的把手处已经开始破损，沈祈年手上动作更快一步，他沉下力气，双手握拳，竟直接强行挣脱禁锢。
瞬间，沈祈年手腕处鲜血直流，腥红血迹顺着手指滑落至地板，刚巧掉在温言用来藏名单的缝隙处。
这边赵平安已经开始出现中毒症状，他不停抽搐，神智涣散，嘴里逐渐冒出白沫，上膛的手枪无力掉落到旁边。
门外的人已经把门把手彻底损坏，最后一锤落下，整个木门像断线风筝般弹开。
宋允和正巧背对门口，正全神贯注地给赵平安做心肺复苏，丝毫没注意到身后那人已经举起手枪，径直对准他后脑勺。
“小心！”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切都像是按了慢动作。
子弹瞬间飞出，和沈祈年焦灼的警告同步。
宋允和躲避不及，只能下意识闭上双眼等待死亡降临，而就在这万分之一的瞬间里，沈祈年如同丛林猛兽敏捷，他长手一伸，饿虎扑食般把宋允和扯到自己怀里，两人瞬间跟着惯性撞到对面墙角。
那一下力度相当大，即使有沈祈年护着脑袋，但宋允和本就带伤的身体再次撞上坚硬墙壁，他顿时感觉连五脏六腑都震开，连呼吸都扯着痛。还没等他缓过来，就只听见耳边又一次传来枪响声。
沈祈年几乎是在护住宋允和的同时开的枪，面对训练有素的刑警，那男人却丝毫不慌乱，居然轻松避开沈祈年的攻击！
警车即将抵达楼下，男人不再恋战，转头把目标对准躺在地上早已没有生息的赵平安。像是怕他没死透，又对着他开了一枪，随即从二楼一跃而下！
沈祈年条件反射就要跟着跳下去追人，被宋允和眼疾手快拉住。
他好像还没从剧痛中缓过来，不住喘着粗气：“危险，他多半有同伙接应。”
“你怎么——”
“他的枪，”宋允和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92式9毫米手枪。”
沈祈年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军用手枪。”
宋允和双手冰凉，似乎浑身都没了力气，他无力抓着沈祈年手心，仿佛要从对方温热躯体中获得力量：“先走吧，你在流血。”
沈祈年根本没心思管自己的伤口：“你没事吧？伤到哪儿了？”
“我没事……”
宋允和眼神聚焦在沈祈年身后，那是赵平安躺着的地方。
他努力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闪回中抽离，强行打起精神脱下自己衬衣，拧成细长绳索状往沈祈年手腕处包裹：“再深一点就伤到动脉了，警察和救护车应该已经到楼下了，你快去找医生包扎，我缓一会儿就下去找你。”
他勉强撑起上半身，想要给沈祈年一个宽慰的笑，可正当他抬眼望去，却没有捕捉到沈祈年的脸。
他又在瞬间闪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暴雪夜，耳鸣声和猛烈心跳声从他体内传来，那萦绕他无数个夜晚的敲击声再次出现——
叮、叮、叮！
宋允和眼睁睁看着不远处赵平安的尸体瞬间变化成那具无名女尸，可一眨眼的片刻，竟又看见了宋风的身影。
那么孤寂，枯瘦萧然地站在浩阔天地间。
他看见宋风站在天台边，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去。于是他强撑着站起来，像十八年前那样轻声呢喃：“爸爸……”
与之前的梦魇不同，这次的宋风终于听见了他的呼唤，他缓缓转过身，笑容满面：“小和，你来了。”
宋允和鼻头一酸，眼泪就径直掉了下来。
他生怕泪水模糊双眼，于是又奋力揉眼睛，只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点。他一步步向宋风靠近，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对不起，爸爸……”
“我尽力了，我一直在努力……”泪水很快浸湿宋允和面庞，泪珠挂在他下巴，凝成晶莹落下，“但是我好累，我不想再听见那个声音了……”
突然，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软，便直接跪坐了下去。
也就是在这瞬间，耳边时刻环绕的敲击声突然消失了，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捂住了他的耳朵，一时间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谁？……
宋允和茫然抬头，想要去寻找这温暖的源泉，却在黑寂中看见了张芳的身影。
“妈妈……”
宋允和无神地看着远处某一个点，连衣领都沾上泪渍。
“小和，是妈妈对不起你。”张芳和宋风站在一起，两人离宋允和很远，但好像又在咫尺间，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他们。
宋允和直起身，仿佛想要跟着父母的踪迹一同远去，但他全身软得离奇，连开口的力气都消失。
天旋地转中他只能感受到耳边那帮他隔绝所有喧嚣的手心。
那么温暖，让他舍不得离开。
不要走……
宋允和缓缓闭上眼，下意识去寻找发热源。
又是熟悉的一片黑暗，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他逐渐放松身体，任由自己沉到无边际的黑寥中，却在下一秒靠上某个柔软又温热的胸膛。
沈祈年挡在赵平安身前，隔绝在了因意识不清醒而差点撞上去的宋允和中间。
他单膝跪地，一手捂住宋允和耳朵，另一手有节奏地轻拍着他的背。
那是一个安慰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