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和打完电话的时候正巧碰见叶蓉出来。她手里拿着个又细又长的软膏，看起来是专门来找宋允和的。
“抱歉叶警官，让你看笑话了。”
宋允和又戴上了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嘴边是他最拿手的假笑弧度。
但叶蓉是个人精，整天见着的稀奇古怪性格的人比宋允和一个月见的都多，她不像陈乔那么好骗，也不像孙宁宁一样是个颜狗。
她推了推眼镜，把手上东西递到宋允和面前，公事公办道：“这个效果比较好。”
宋允和下意识拒绝：“谢谢，但我已经去过医院了，急诊科大夫给我开了药。”
“拿着吧，”叶蓉一手插兜，另一手不耐烦似地晃了晃，“那傻子刚实习没多久，经验不足，给你开的药起效太慢。”
市局门口闪烁着红蓝相间的灯，无声照亮两人侧脸。
想起在医院上药时无意中看见那男医生的锁屏壁纸，宋允和这才把那个红唇金发，在live house里弹吉他的朋克女孩和眼前的普通女生联系起来。
他没忍住笑出声，在叶蓉略带惊讶的打量中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宋允和单手接过药膏，慢悠悠往大门走去，他温润嗓音飘进暖风里：“谢谢，叶警官，有机会请你和刘医生吃饭。”
·
叮咚——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本次列车已到达终点站—嘉南站，请带好随身物品，我们下次旅途再见。”
高铁站台人来人往，旅客皆步履匆匆，嘈杂人群掩盖广播里传来的柔润女声。
此刻已是凌晨，温度降低了一点，风里带着阵阵凉意，对这个初夏时节来说却是正好。
沈祈年双手插兜，低着脑袋，不紧不慢跟着人群往外走去。
他还没从悲痛记忆中走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家出来再走到火车站，也没能感觉到手机持续不断的震动，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坐在回嘉南的高铁上了。
这时他才想起来看看手机，正好接到李呈华电话。
电话里李呈华在问他情况，但那时候他脑子还很乱，只是匆匆说了自己高铁的到站时间，便逃似地挂了电话。
站台四周尽是三五成群的重逢之喜，有年轻妈妈带着小孩来接爸爸回家的，也有老夫妇来接自家在外地上学的孩子的，沈祈年小心绕开前方因太久不见而正热烈拥抱的情侣，心里莫名冒出点不是滋味。
仿佛这无垠天地间，万家团聚，只有他一人流浪其中。
算了，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打车回家都做不到？
沈祈年这么想着。
还真不能。
他看着自己完全黑屏的手机，两眼也跟着黑了一瞬。
彻底关机的手机还不如一块板砖有用，这下正是深夜，地铁公交全部停运，宽阔大街上只有各种轿车出租驰骋飞扬。
沈祈年深深叹了口气，快速在脑海中寻找对策，最后只能把希望放在不远处的便利店，祈祷碰见个好人，能把充电器借他充会儿电。
可突然，他仓促一滞，沉重步伐就此顿住。
前方不远处，一抹熟悉身影正在宽阔大道上，不徐不疾朝他走来。
他脚步坚定，目的明确，清瘦身影在广阔黑夜下显得更加孤寂。凉风拂过他周身，带起旁边阵阵百合花香。
宋允和最终停在离他十米处，抬头与台阶上的沈祈年对望。
光阴似水流年，十八年的离别中，生活给两人身上都烙下某种微不可察的改变。可同样的，身体会帮他们记住那些共同生活的痕迹。
比如这样的隔空对望时，沈祈年眼神中的探究总会更多，而宋允和则是那个柔和的注视者，平淡的眼眸里没有多余的任何情绪。
沈祈年垂眸，看见宋允和肿起的半边脸，刚平复下的情绪又开始翻涌，却还拼命忍住嗓音里的嘶哑：“……你怎么来了？”
宋允和假装没看见他略带湿润的眼眶，冲他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接你回家。”
车内，沈祈年少见地坐在副驾驶，跟个陌生的社恐乘客一样沉默拘谨。
宋允和余光时不时瞥向他，看他一直撑着脑袋看窗外，半个身子都背对自己，恨不得把头也伸到外面去。
滴——
车窗缓缓上升至顶，顿时隔断所有尘嚣，沈祈年终于肯转过身，却还是一言不发。
宋允和也没说话，所有车窗全部关闭，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沈祈年只觉得自己瞬间进入了真空环境，连带着呼吸都有点困难。
“咳，”三分钟后，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死寂，装模做样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这车挺适合你开。”
……这是找了个什么破话题。沈祈年腹诽。
对此，宋允和没做出太大反应，他目不斜视，一本正经道：“是啊，还好沈支队长就算到处乱跑玩儿失踪，不接电话也不回消息，也还记得把车钥匙留下，否则就算我来接你了，就火车站这人流量，咱俩等车也得等到后半夜去。”
沈祈年小声嘀咕：“我没玩儿失踪，我只是手机没电了……”
这下宋允和怒火蹭一下冒起：“你手机没电一整天啊？那你也别用你那一万来块的手机了，直接换大哥大吧，防水耐摔高续航，来一个？”
沈祈年：“…………”
不像嘉南西站那样老旧，东站这边处于郊区，周围都是写字楼，坐坐大厦平地而起，到了深夜都还灯火璀璨。
宽阔车道上来往车辆寥寥无几，牧马人的越野性能被宋允和发挥到极限，路边尘埃被轮胎划过刹那带起一阵风，短暂飘起又落下。
一个红绿灯后，起步瞬间的推背感让沈祈年有点恐惧，他拉了拉安全带，试探道：“着急回家啊？”
宋允和头也不转，冷笑一声：“是的，我被鬼追了，所以得跑快点。”
沈祈年：“…………”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直到车辆缓缓驶入顺江大桥，四周明亮路灯晃进幽暗车内，沈祈年才彻底看清宋允和红肿的半边脸，以及他略带苍白的薄唇上的血痂。
“对不起。”沈祈年垂眸，声音也沉下来。“痛吗？”
宋允和一手松松挂在方向盘上，沉默半晌后实话实说：“……有点。”
“抱歉，”沈祈年身体不自觉向驾驶座倾斜，目不转睛盯着宋允和嘴唇上的伤疤，“是我失控了，我愿意赔偿，什么都可以。”
“是吗？”宋允和没有特别兴奋，他尾音微挑，平静得像是闲聊去哪里吃饭一样。
“什么都可以……”宋允和低声重复着，左手撑在窗边，修长手指摩梭下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句话的可行性。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沈队长还是不要轻易许下这种承诺比较好，人的欲望是无底洞，你承受不住。”
“我只是想——”
“我没跟你生气，”宋允和打断他，半张脸陷在黑暗里，轮廓模糊不清，“其实我也应该对你说抱歉，没跟你商量过就擅自使用暴露疗法让你直面恐惧。而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加速推动进程罢了。我做的事自己承担后果，你不必太自责。”
沈祈年一愣：“私欲？”
“我爸的公诉期，”宋允和轻叹一声，“还有不到一年时间。”
“如果再不找到真相，他就要一辈子背负杀人犯的罪名，我不想这样。”
风声呼啸而过，但幽寂车内却再听不见一丝世间浮沉，宋允和深沉嗓音如辽阔丛林中拂过的一阵冬风，吹得沈祈年心口发紧。
“我跟你一起。”沈祈年说，“我跟你一起查。”
他没有撒谎，也没有夸大，一如年幼时充满赤忱的承诺。
可宋允和只觉喉咙干涩，说出的话都有些走调：“如果有的选，我倒希望你真的就这么忘记所有事情，这样对你和阿姨都好。”
沈祈年没有说话。
“抱歉，我不应该那样做的，”宋允和说，“丢失部分沉痛记忆也没什么不好，那样起码你还能过自己的生活。”
“不是这样的。”
车内安静很久，宋允和才再次听见沈祈年的声音。他听见他说：“就算我没有想起来，我们也会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沈祈年的声音很轻，但又很坚定，宋允和听得很清楚，连同他的呼吸声一起。
“我会继续追查周怡温言的案子，而你也不会就此放弃。”红绿灯间隙，宋允和轻轻侧过头看他，昏暗光亮打在他下半张脸，“我们会并肩作战，不管我有没有想起来，我们的目的始终都是一样的。”
嘀嘀嘀——
街道旁红绿灯的倒计时响起，人行道上传来醉酒男女的嬉笑声，前方不远处还有正在夜跑的男生，旁边跟着的边牧发出兴奋的犬吠。
可这些声音统统被宋允和隔绝在外，他耳朵里只能听见沈祈年低沉的嗓音，连自己正猛烈撞/击的心跳声都没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看着沈祈年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深邃眼眸与十八年前相差无几，只是包裹着一些岁月沉淀所带来的无法被道清的情绪。
“——我们会因为执着于追求真相而重新聚在一起，所以记忆那种东西，并不是连接我们的唯一方式。”
·
两人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宋允和累了一天，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他把车钥匙随手放在玄关处，换了鞋丢下一句话就往房间走：“早点休息吧，明天又得起早床，我先睡了。”
“你去医院了？”突然，沈祈年在他身后冷不丁出声。
“你怎么知道？”宋允和脚步一顿，转过身才发现自己下午去医院开的药就这么随便地放在茶几上，他含糊道，“噢，没事，李局非让我去医院看看，我就去随便拿了点药。”
沈祈年抓住重点：“你还伤到哪了？”
“……真没事，就是淤青而已。”
沈祈年一言不发盯着宋允和眼睛，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说谎的破绽，两人安静半分钟，只听沈祈年突兀开口：“脱衣服。”
宋允和：“？”
沈祈年眉头一蹙：“脱衣服，我看看。”
“我真不用——”
宋允和的垂死挣扎在看见沈祈年严锐目光后宣告失败，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拉开餐椅长腿一跨，反着坐了上去。
客厅灯光很亮，亮到沈祈年能清楚看见宋允和白皙光滑的后背，以及那上面的大块淤青。
宋允和背对沈祈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清身后传来滋拉作响的塑料袋声，同时也敏锐察觉到某人的情绪变化。
他试图转身阻止沈祈年准备上药的动作，下一秒又被某个温热手心摁住脖颈动弹不得。
沈祈年嗓音压得很低，一如他的某些情绪：“别动。”
宋允和后背都是伤，怕弄疼他，沈祈年几乎是条件反射就往那白细脖颈上招呼。他大手正好箍住宋允和下颌，修长手指堪堪放在大动脉处，力道不算轻，导致宋允和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脉搏跳动的频率。
他喉结不自觉上下滑动，微微侧过头，似乎想要脱离对方控制：“其实不用上药它自己也会好，你别太往心里去。”
沈祈年没去管宋允和反抗的小动作，他游刃有余地把冰凉药膏涂在宋允和淤青处，随后腾出另一只空闲的手一点点抚摸过宋允和后背：“你安慰我干嘛？”
肌肤相触的瞬间，宋允和全身如触电般轻颤，电得他整个上半身都酥软。
他不自然咳嗽一声，全身上下嘴最硬：“没安慰你，只是怕你又一个不小心又承受不了而已。”
“你笑什么？”很敏感的宋医生又一次察觉到身后人的偷笑声，他又羞又气，终于伸手打掉了沈祈年的掌心，“行了行了，我困了准备睡了。”
“哎等等，”沈祈年仿佛想起来什么，拉着宋允和手腕，严肃道，“你刚刚说我们明天要起早床，去干嘛？”
宋允和这才转过身，脸上还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红晕，但声音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去趟正明村，查清那天我们在市局看到的人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加更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