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祈年罕见地早退了。
他几乎是从局长办公室里落荒而逃，随即买了最快去北川的高铁票。
刚到家的时候何惠正在开线上会议，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沈祈年做了一个极其不礼貌的举动——
他大步流星冲进二楼何惠房间，一把按下她桌上正在视频的笔记本电脑。
“小年？你——”
沈祈年过于反常的行为让何惠一时间都没了反应，她只能呆呆坐在原地，不解地看着自己儿子。
“妈，你老实告诉我，”沈祈年单刀直入，声音里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抖，“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北川的温度要比嘉南更高一点，太阳被死死钉在头顶上方，空气中都飘着一股热浪。屋内中央空调无声运作，本是舒适凉爽的环境，何惠却悄无声息出了一身汗。
她知道沈祈年是想起来了，他长大了，也终于不再逃避沉重的记忆，她没办法再像十几年前那样不动声色地应付他。
于是她只能僵硬地避开他的目光，连反驳都忘记。
·
宋允和从急诊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半个月内光顾两次急诊，脖子上的枪口擦伤还没完全好，身上又挂了彩。
给宋允和上药的还是上次那个医生，那医生年纪和他差不多大，估计是刚工作没多久，不太能沉住气。
他看着宋允和肿得老高的半张脸，又看了眼他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脱口而出：“卧槽，小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需要我给你开伤情鉴定不？”
宋允和咧了咧嘴，看起来是想扯出一个笑，但因为右边脸颊受伤导致表情动作受限，看起来又心酸又奇怪：“我没遇上什么事，只是在刑警队帮忙干活，受伤是常有的事。”
废话，这伤就是刑警队里的某人干的，你开了那伤情鉴定又能怎么？
宋允和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边问候了沈祈年十八代祖宗，一边又真情实感地担心了他一阵。
其实他不应该让刚被强行接受脱敏治疗的分离障碍病人随意跑动，尤其是像他这样的PTSD患者，在发病的时候还会带有易怒和攻击行为，这是本人所无法控制的。
但宋允和还是随他去了，只因在沈祈年精神崩溃夺门而出的瞬间，他看见一向坚强可靠的沈支队长，眼角湿润，双目通红。
宋允和知道他还没那么快接受现实，多年来的谎言被直截了当拆穿，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如残垣断壁轰然倒塌，真相好似胡乱飞舞的黄沙，漫天蔽野朝他席卷而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沈祈年需要时间去重筑一切，而宋允和也在他最大能力范围内容着。
不过是等，这对宋允和来说不算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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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没有人，窗帘拉得很密实，透不出一点光亮，客厅漆黑一片，宋允和能清楚听到自己不那么轻松的呼吸声。
他看了眼时间：19点50分。
宋允和没开灯，就这么慢悠悠从玄关挪到沙发上。他侧躺着，沉默地陷入无际黑寂中，就像过去的每一个瞬间那样。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袋里一片空白，逐渐地，他没能再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也听不见窗外的任何喧嚣。
他又做梦了。
还是差不多的梦境，天台、敲击声、血淋淋的女尸、紧闭的房门、母亲临走前的模样。
不过这次他还梦到了沈祈年。
梦里十二岁的沈祈年和三十岁的沈祈年交织。
十八年前在自家门口的沈祈年，和十八年后在饭店再次重逢时的沈祈年。
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就连低头看人时的眼神都毫无改变，岁月应该没从他身上带走什么东西，部分沉痛记忆的丢失让他变成得沉稳可靠，在某方面来说，这是好事。
宋允和看见眼前那女尸，僵硬的、毫无生息的、极其扭曲的散落在地上，他听见耳边传来宋风的喊叫：“不是我……不是我！小和，相信爸爸！”
随后，梦境像碎片般无逻辑地转换。他看见自己正在阴森昏暗的墓园，有人正跪在墓前。
那是小时候的沈祈年。
他小手抚过墓碑上沈明川的照片，宋允和眯着眼仔细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他想开口安慰沈祈年，却只见已经成年的沈祈年猛然转身，死死掐住宋允和脖颈，斥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让我记起来！”
瞬间，场景再次切换，他来到大海边，看见海滩上某个随海浪逐流的身影，那是沈明川。
他双目圆睁，嘴唇白得透明。他上半身赤裸，腹部两个血窟窿正在渗血，周围海水很快变红，不到一会儿时间就变成一片血海。
他听见沈明川说：“你查到了吗？查到真相了吗？”
突然，他又听见何惠尖锐的喊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她咒骂他，斥责他：“你为什么要让他去冒险！你还要害死多少人！杀人犯！你这个杀人犯！”
“杀人犯！”
“杀人犯的儿子！”
“滚出学校！”
曾经梦魇再次出现，宋允和重新回到学校里，周围是一双双谴责怒骂的手。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好像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各个地方。他一会儿在天台，一会儿在海边，一会儿又回到学校，最终，他的梦停留在母亲临走前的瞬间。
他听见张芳冰冷嗓音：“以后不准再来找我，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砰——！
巨大关门声响起，宋允和不知被谁扔进了什么房间，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听不见声音，看不见过往，可就是在这死寂中，他才终于找到一丝平静，他的恐惧不安才被彻底湮灭。
嗡嗡——嗡嗡——
手机持续震动着，宋允和缓缓睁开双眼，滚烫眼泪滑落，晕染到沙发一角，烫成盛花的模样。
“喂？”
他声音还很哑，带着几分湿意，但魏知译没时间多问什么，他单刀直入：“沈队在你旁边吗？我联系不上他。”
宋允和皱眉，这才缓缓坐起来：“不在，怎么了？”
对面魏知译深吸一口气，语气严肃：“刘胜红找到了。”
听起来是个好消息，但魏知译不仅没有一点开心的反应，反而满世界找沈祈年，宋允和心下一惊，迅速反应过来：“在哪里找到的？”
“在距离正明村不到八百米的河沟旁边，她死了。”
·
晚上八点四十分，市局。
魏知译老远就看见宋允和精瘦的身影，他看起来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都会把他吹跑。
他小步向宋允和跑去，凑近一看吓了一跳：“你脸怎么了？！”
宋允和压低了头上的帽子，有点不耐烦：“没怎么，不小心撞到了。”
“你撞哪儿了才能把脸撞了？沈队呢？没跟你一起？你俩不会打架了吧？”
宋允和躲开魏知译探究的眼神，不急不慢道：“他有点私事，等他处理好了自然就来了。现在什么情况？”
魏知译也没心思八卦，他一边和宋允和往办公室走，一边说明情况：“发现刘胜红的地方是个城乡结合部，那条河沟远离主道，又没灯又没路，平时没什么人去。尸体被包在垃圾袋里，前几天早上清理河道垃圾的工人发现的，他当时觉得那袋子沉颠颠的，以为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兴冲冲打开一看，结果吓得屁滚尿流。”
宋允和仓促脚步瞬间一滞：“一包尸体？她被分尸了？”
魏知译点头又摇头，眉头拧得很紧：“严格意义来说，不是。刘胜红的尸体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白骨了。”
法医室内。
叶蓉正在电脑上记录着什么，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她头也没回，往旁边解剖台侧了侧脑袋：“尸骨都在那上面，残骸完整没有缺少，预计死亡时间五年以上。”
法医室内灯光瓦亮，惨白墙壁反射下的那堆骨头更加瘆人。叶蓉按照人体骨骼构架把白骨排列好，还原出大概的人体形状，以至于宋允和清楚地看见刘胜红头颅上有明显的凹痕，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重物敲击过。
“她的死亡原因是什么？”宋允和问。
叶蓉这才从椅子上转过来，指着头骨处的损伤说道：“颅骨严重骨折，导致颅脑损伤死亡，她是被人用重物敲击头部致死的。”
宋允和刻意忽略后背时有时无的疼痛感，侧身问旁边的魏知译：“确定是刘胜红？”
“确定，乡镇派出所报上来的当天我们就去跑了数据库，提取到的DNA样本和温言的匹配程度为99.99％。”
“也就是说，”宋允和咬牙忍下那越来越明显的痛意，“半个月前我们看到的刘胜红是假的，真正的刘胜红早在五年前就被杀了？”
“没错。”魏知译有些着急，“所以我才让你赶紧联系沈队，现在案子出了重大线索，肯定要重启调查，我们一大堆人就等着他发话呢。”
屋内安静得厉害，所有人都在等宋允和做决定，他垂眸思索着，向来挺拔的背因受伤而微微弯曲。他一只手拿出手机，边说边往外面走：“我先联系李局，你们暂时原地待命。”
“为什么？”魏知译一把抓住宋允和手腕，“明摆着的线索不去查，你还要联系李局？沈队也不见踪影，你们到底什么情况？”
那一下拉得宋允和措不及防，他脚下没站稳，保持着手腕被抓住的姿势踉跄往后退了几步，过程中正好扯到背上淤青。
“嘶——”
宋允和来不及隐藏那抹喘息，他疼得龇牙咧嘴，整个五官都缩在一起。
“卧槽，你咋了？！”
这动静把魏知译吓了一跳，宋允和半分钟后才缓过来，脸色苍白朝他摆了摆手：“没事，这案子情况很复杂，我必须去请示李局，在没有得到正式批准之前，你们所有人都不许擅自重启调查。”
“宋允和，”魏知译嗓音冷了下来，“你到底瞒着我多少事？是不是又跟你爸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信我的话，”宋允和打断他，“就不要问了，对你来说知道得越少越好。”
“你现在这样我怎么信你？！”魏知译有了点脾气，声音也跟着大了些，他不由分说就要掀开宋允和衣服，“你身上的伤到底怎么弄的？放手让我看看！”
宋允和的抵抗没能持续多久，象征性挣扎几秒后，他不再反抗，任由魏知译查看伤口，顺从又安静。
他的背上全是分散的淤青，右边肩胛骨甚为严重，大片乌红挂在他白皙肩背处，触目心惊。
魏知译一时晃了神：“你到底——”
宋允和轻轻甩开他手，把衣服撩下去，不痛不痒道：“跟着沈祈年查案子的时候伤到的，你看够了没有？我要出去打电话了。”
说完就略过他往门外走，魏知译没再阻拦什么，在即将完全踏出门口之际，他听见魏知译严肃的声音，他说：“有情况一定要找我，就像你想保护我一样，宋允和，我也不想让你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