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桥看傅南兮露出浅笑,也没有多震惊或者意外,他只觉得疲累提不起精神,然后缓缓低下了头。
“你本来就属于这里,为什么失望?”傅南兮坐到他身边。
兰桥没有抬头,像是在思考。
“你在想什么?”
兰桥麻木地抬起头来:“萧以白。”
“什么?”
“我在想,萧以白。”
漂亮的少年伸手拂过自己的脸,感受到湿润,兰桥眨眨眼,发现自己哭了。
他以为自己挺伟大的。
燃烧的蜡烛,海上的灯塔,总归他在乎的人,会有属于他们的,更美好的人生。而他是那个不可磨灭的奉献,听起来多高尚。
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为什么这么难过。
兰桥抱着自己的腿,忍不住开始哭:“我后悔了。”
傅南兮眼神跟着难过起来:“后悔什么?后悔救了他们?”
兰桥摇摇头:“救他们的不是我,是他们自己。”是那个逆境和绝望里,还把碎片一点一点捡起来,拼凑出完整世界的两个小孩。
是啊,伟大的不是兰桥,而是他们自己本身。
把他微弱的火光,献给本就在燃烧的太阳,理所应当,说到底,那个世界对兰桥而言,才是陌生的。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可是......
“那你在后悔什么?”
兰桥迷茫地看着眼前,然后摇头。
“我刚刚问你,这里才是你的世界,你为什么会失望?你还没回答我。”傅南兮说道。
兰桥抹掉眼泪,迷茫变成了笃定:“不是,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为什么?”
“我是真实的。”他抱着自己的双臂,死死捏着衣服连同皮肉,“我是真实存在的,这里对我而言才是假的。”
“不是,你是假的,外面才是假的。”
“不,我是真的。”兰桥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有人记得我,有人挂念我,有人一直在等我,有人说永远爱我。我是真的,我与以我为灵感创造出来的角色是两个个体。”
他看向傅南兮,这个角色,或这个人一直在笑,温柔又美好的模样,也和他玩过的“傅南兮”不一样。
“我知道我后悔什么了。”
傅南兮歪头:“什么?”
“我后悔没有告诉27岁的萧以白。”
“这十五年,他很听话,做得很好,还是我最喜欢的那个人。”
兰桥哭着笑:“久等了。”
我答应他,一定会回来,却要食言“不会再离开”?兰桥摇头,像陷入了某种魔怔:“我要回去......我要回到我的世界去。”
那个有朋友,有事业,有家人,有一生羁绊爱人的世界,那所有的所有,才组成了完整的自己。
傅南兮看着眼前人的侧面,喃喃应声:“是啊,久等了。”
眼前一阵白光刺眼,兰桥下意识把自己的脸埋下去,而后听到碎裂的声音,他扬起脸,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情况?”
傅南兮站起来,冲他伸出手:“兰桥。”
兰桥一愣,触碰到一双有温度的手心。
“你说得对,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傅南兮轻轻将他往前推了两步,“你以为自己回到了虚拟世界,也从没有害怕过,因为你相信自己是真实的。我们能存在于这里,是因为有人相信我们是真实的。兰桥,这就是我们能穿越虚实的原因。”
“你看,你那么想回去,所以通道就打开了。”
“永远,不要低估人的念力和意志力,我就是太不坚定了。”
兰桥回头看他,那张脸已经不再是游戏里刻板的线条,傅南兮笑着看他:“等你回去了,能不能帮我去找一个人?”
“傅南兮......”
傅南兮无奈笑笑:“那个男孩子,以前是我的学生。”
兰桥醍醐灌顶:“你的画手,洛阳?”
“嗯。”傅南兮点点头,“麻烦你在这一天去找他,帮我和他说一声......”
兰桥感觉自己像被一阵旋风吸走,快要抓不住傅南兮的手。
“生日快乐,久等了,我......在努力了。”
“傅南兮!”兰桥喊他的名字,却与他骤然分开。这一刻他总算知道刚才破碎的声音是什么了,他和傅南兮之间如倒放一般,是一面破碎的空气墙重新凝结。
预示着他们彻底处于两个不同的时空、维度或者次元。
“兰桥,记得啊。”
兰桥只能依稀辨别他的口型,傅南兮变成一个小小的点直到再也看不见,随后在漩涡里失去了意识。
——
萧以白恢复正常得太不正常。
所有人都这么想,包括萧柚白,一个情绪波动到吐血的人,醒来却像又失忆了一回,变回原来那个大家都认识的萧以白。
他配合治疗,还在病床上就有条不紊地处理起工作,连去见于梦冬,都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萧霆十五年前曾经联系我们的人,不是你以为的买凶杀人,而是把你和你的妹妹卖去玛口。”于梦冬低着头,身穿囚服,整个人形销骨立,却没了之前那股疯癫劲。
“这不是我母亲被杀害的决定性证据,不如赌博名单的时间有用,可以作为线索。”萧以白淡淡道。
于梦冬的眼睛盯着一处,失焦一般:“玛口赌场是赌场,买卖是买卖,你不是一直知道吗?”
萧以白眼神微变。
“他不是第一次拜托他们了。”于梦冬说,“虽然他们和萧霆的联络一直都是结束即消,但其实一直都有备份记录以防万一。直到十年前我们更换了更先进的云系统,在此之前的资料就统一保存在某处,你拿到那个,应该可以找到当初萧霆联系我们伪造车祸的记录,接下来顺着查,就会有证据。”
听到伪造车祸,萧以白的指骨发出响声:“在哪里?你的条件是什么?”
于梦冬终于抬起眼睛看他:“在你们手里。”
萧以白一顿,忽然反应过来,于清大脑里的那个芯片。
看到萧以白的反应,于梦冬惨惨笑了笑:“你们拿到这个芯片,从没想过拆解研究......啊,放不下的人,只有我一个。”
萧以白没有说话。
“小清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星域有能力,麻烦签约他。”于梦冬声音透着疲累,“小清......很有音乐天赋,如果不能登台做公开活动,就给他出唱片。”
于清名下有他们父子早就存好的基金,足够他一辈子吃穿不愁,在事发前已经托管,只要慕奕华签字,就能归入星域名下。
“可以。”萧以白应承。
“但是以白,你看起来,好像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呢。”于梦冬脱力地靠着椅子,“我其实想不通,金玉坏事做尽,可受益的人难道不比受害的人多吗?我们是得到了报应,可是有什么用呢?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哈哈哈。”
他笑的有些瘆人。
萧以白抬眼看他,眼睛下一片寒凉:“你们没有得到报应,得到报应的,是你妈妈和你弟弟。”
于梦冬浑身一僵,笑声却没停,他捂着脸,笑得前俯后仰,疯了一般。
萧以白没再和他交流,起身离开。
——
他入狱前见于清的最后一面,是一个阴天。
少年被律师带到座位坐下,脸上一半木然一半不知所措的拘谨。
说话的人只有于梦冬,从粉饰太平到声嘶力竭、癫狂无度。他被看守的警察控制,面颊贴到冰冷的桌子,透过那面玻璃,从一个很狼狈的视角看到于清。
他曾经天真爱娇,受不了一点气的弟弟。
于清被吓到,整个人不停发抖,不敢看于梦冬,时间就快结束,他仍然开不了口说一句话。
于梦冬心入悬崖底,再起不来:“小清,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爸爸和哥哥了。”
逃亡隐匿的那三年,于梦冬总在想,他畏罪潜逃并非害怕自己被人民和法律来审判,而是想把这个机会留给还在世的于清。
他会先还他一个正常的人生,再跪在他面前忏悔。
“小清,哥哥不会再和你争了。”
可惜他终究等不到,等不到审判,等不到怪罪,也等不到原谅。
时间结束,警察押着于梦冬起身,律师也去扶于清,那个阴沉沉的天气里,室内像落下重重的石头。
于梦冬闭上眼睛,接受了最后的凌迟。
“哥、哥......”细小如蚊鸣的声音发出来,透过那个小小的传话筒,穿过玻璃。
于梦冬看向于清。
他被律师半揽在臂弯里,一副要被带走的模样,身子却挺直板正的站立着,倔强而孤独。
于清抓着自己的裤子,抵抗着律师的力气,又喊了一声:“哥、哥。”
他除了唱歌,几乎不会开口,带上模拟器芯片后,才会活泼生动地唤他们,分明这一切,也没有隔很远。
可于梦冬竟然觉得,恍如隔世,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那、那不是、不是小清。”他艰难地说话,一字一顿,“小清,不疼。”
——只有活着的才是真实,你的那些,只是赝品。
萧以白曾说过的话破空而下,砸弯了于梦冬的背脊。
他从小也调皮作精,长大后却修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具,那个天真的孩子就算不死在车祸里,也会随着时间的洪流而蜕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
只有这个一直活着的,才是弟弟。
于梦冬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病态地想要留住母亲和弟弟,却把自己送进了深渊,不是他失去了他们,而是他们失去了于梦冬。
他们渐行渐远,于清频频回头,目光里似有哀伤。
他记得一切,记得那个完全不是自己的模拟器控制了自己的言行,记得哥哥,记得爸爸,记得爱,记得那场车祸后数次剜心一般的手术。
他说,不疼。
“哥哥,其实我不疼。”
“妈妈不怪你。”
终究握着审判权利的人,不是他们,而是于梦冬自己。
于梦冬颓然倒下,不再挣扎,如实认罪:“我......我还有线索,是一场被伪造成意外事故的谋杀......我要坦白......”
——
萧以白回到家里,按部就班的给萧柚白做饭,喂狗、遛狗。
隔着餐桌看过去,他才发觉妹妹真的长大了。
比他想的要长得好,要努力,要辛苦。
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默默承受一切,来保护他,一直以来萧以白都以为自己才是保护和照顾的角色,是妹妹的避风港和倚靠。
却原来这个世界上最像顾秋白的人,是萧柚白。
她早就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萧以白仍然只吃了几口饭,就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萧柚白吃饭。
“哥哥今晚还是不在家睡觉吗?”萧柚白的AI发出声音。
萧以白点点头:“还有工作。”
女孩子眼神微动,难掩心痛和伤心:“那哥哥多穿点衣服。”
“好。”
离开的时候小元宝咬着萧以白的裤腿不放,哼哼唧唧扭着身躯,最初脏兮兮可怜的狗子已经变得白胖,雪团子一样。
真的很像之前的元宝。
萧以白摸摸它的头,然后准备离开。
“哥哥。”AI女声响起,萧以白回头,看到柚白噔噔噔跑出来。
她垫着脚,给他围围巾,比划:[哥哥,化雪比下雪冷。]
“好。”萧以白点点头。
她欲言又止,最后轻轻叹气:[哥哥,我们相信兰桥好吗?你看,小元宝一直都在。]
狗子仿佛听懂了似的,清脆地汪了一声。
萧以白些微动容,轻轻抱了一下萧柚白,然后驱车离开。
租用铺面的店主萧以白赔偿了三倍租金和补偿劝离,曾经热闹的店面现在黢黑安静。
他一个人走上阁楼,关上了门。
钱给到位,工人的效率很高,这里翻修保护得很好,俨然有了民宿的感觉。如果拍照发到网上,恐怕能被投到最想蜗居的房间前列。
萧以白没有触碰那些焕然一新的东西,他脱掉大衣和鞋子,在脱围巾时顿住,最后放弃解开。
大通铺虽然换成了舒适的床榻,但仍保留了一个角落,只放了一个有些格格不入的木箱。
萧以白走过去,高大的身躯挤进那个角落,他把木箱打开,将那节白色头发握在手心而后拢进胸口。
安静的黑夜里,耳边却是寒风呼啸。
他有在继续听话,好好生活,工作没有出错,萧霆也重新送进了警局,妹妹也很好。萧以白捧着手机将兰桥出现过的所有画面反复观看,几分几秒说了哪个字都铭记于心,如此循环往复,才找回一点存在的感觉。
电脑是T2高强度的寻人分析,范围从北安到全国,一秒不停。
耳机里是兰桥哼唱《摇篮曲》,和记忆里那首歌完美对上,一切就像莫斯乌比环,起点是终点,终点也是起点。
可是在这么完美的循环里,却丢失了一个人。
萧以白脱力地靠着墙,眼前一片湿润。这个人真狠心,自己消失不见,却把他困在永久的循环里。
等天一亮,又是那个“好好生活”的萧以白。
没有尽头,又怎么解脱?
萧以白陷入清醒的梦境,烈焰和寒冰都来席身,所有人走马观花地走过,兰桥只有一个背影。
头痛欲裂,无药可解。
萧以白蜷缩起来,抱紧那节头发,上面只剩下木料染上的陈味,再没有兰桥身上的清香。只有世界变得安静和孤独,才能心无旁骛的想他。
这一个月,萧以白都是这样挺过黑夜,麻痹着自己,去好好生活。
“怎么一个人在这哭呢?”
温柔的嗓音像冬日的温泉,萧以白眼睫微动,却看不太清楚,黑暗里一团光影。
“你终于转过身了。”
萧以白没有动,仍靠着墙,迷离地看向那团影子:“你冷吗?”
影子一怔,有些震惊。
“真好,这样能见你的话,也挺好。”萧以白更用力抱紧了头发,“好像快六点了,天要亮了,你今晚还会来陪我吗?”
“你一直这样?一夜都没有睡?”
萧以白微愣,而后却是有些幸福地笑了:“我老会看到你的背影,起初是晚上,后来是白天。我想,我需要去看医生,如果你白天也盯着我,我会没办法按你说的好好生活。”
“萧以白......”
“看来不能去看医生了。”萧以白近乎讨好地说,“我不会伤害别人,不会造成影响,我好不容易看到你转身了,可不可以不去看医生?”
他伸出一根手指:“就晚上,就只有晚上。”
才一个月兰桥就转了身,再一个月,是不是就能看清脸了?他们可以坐在这里,一起过很久很久。谁需要分清做梦和现实,萧以白只想要兰桥而已。
“我好想你。”萧以白几乎是在哭诉,“我想你想的不想活了,可你要我听话,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萧以白扶着额头,哭笑不得。
他好像,快成了个疯子。
忽然,萧以白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重重一撞,背后的墙坚硬而冰冷,撞醒了几分他的神志。
没开空调的气温忽然升高了起来,萧以白脸上的眼镜被人粗暴摘下。
“好瘆人啊这头发,这我的?奶奶没卖?拿远点啊!这十五年前的头发吓不吓人啊。你哭什么啊?装文青还真装上瘾了吗?我让你多读书你真是字面意思啊?读这么多书礼貌没见长进,多愁善感学会了一堆!你眼睛怎么回事?真近视了?看得清我吗?萧以白我揍你啊你睁开眼睛看我!”
两只手掐上他薄薄的脸颊肉,用了些力气,萧以白视线逐渐清明,呆呆地看着这个坐在他怀里的人。
“啧,瘦了这么多。”兰桥红着眼睛,声音还带着哭腔,却是娇嗔玩笑,“你现在还能单手抱我吗?要是抱不起来,可就得让我在上面啊,双手算作弊。”
“傻了?”
兰桥笑了,笑着笑着又掉眼泪。
他揪着萧以白的衬衣领,低下头,与萧以白鼻尖碰鼻尖:“我回来啦,小白,久等啦。”
兰桥的眼睛里像装了万千流星,他吻上那张干燥冰凉的唇,用湿润和气息唤醒悬崖边的爱人。
日出了,世界却还在沉睡,萧以白耳里的狂风呼啸停止,只剩下轻语低吟。
“我爱你啊。”
【作者有话说】
一章虐完,往后就是,甜甜甜啦!(顺便爆发一点囚禁强制play?)
兰宝:误会啊,除了太频繁也没啥啊,我挺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