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病好的人待在闷气的阁楼里不好，兰桥使出浑身解数才把萧柚白哄劝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呼吸点新鲜空气。二老剪了头发就把碎发收集整合在一起，可以卖钱，没客的时候，爷爷就会在院子里理头发。
萧柚白坐在小马扎上，捏着一个布娃娃玩，怯生生地看着兰桥帮忙。
兰桥花了很久才接受萧以白小时候真的不是个学霸这个事实。
他偏科严重，除了数学，全都十几分晃荡，升初中勉强过线，如果不是九年义务教育他都没初中可以上。
后来奥数竞赛有高中破格录取，但其他科还是一塌糊涂。不分文理，一视同仁的差。
这是什么究极怪胎！
兰桥简直没办法把爷爷嘴里的萧以白和十五年后那个高质量人类联系在一起。
“就是从小性子倔，一逼他他就几天不说话，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爷爷说到顾秋白时有点难掩的感伤，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兰桥怔了一下，却更焦虑起来，满脑子萧以白现在这个年龄矫正好偏科和厌学的毛病还来不来得及。
不对不对，比起这些，他那明显的反社会情绪怎么办？
兰桥能哄五六岁的小娃娃，也能哄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但是现在的萧以白正是最难搞的年纪。
他的仇恨、冷漠， 离痛苦最近的时候，他对很多事的执着和较劲......
兰桥想得头秃，忽然后悔不该就这么把人放出去，万一萧以白回去找萧霆怎么办？他现在已经转变了思想，从隐忍到逃跑到那把悄悄藏起来的手术刀。
“爷，不行，我得出去找他。”兰桥腾地站起来，看着有点慌，“您帮忙看着柚白！”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反应和挽留，院子门忽然开了。
前头守店的奶奶左顾右盼：“快进去。”
萧以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全身上下裹得眼睛都看不清，他和兰桥四目相对，然后回踢一条腿关上了后院和前店的门。
“......”好家伙，这门啪嗒一关上，兰桥竟然有种鸟雀被关进笼子的错觉。
“你回来了。”兰桥盯着他。
爷爷拍拍手，笑道：“小兰刚才还要出去找你。”
萧以白出去这一天做了很多事，但他什么都没说。
买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和衣服鞋袜，买了萧柚白惯常吃的药，还买了一台二手电脑。
他还避开小区监控，回去看了一眼。
萧霆估摸着还没清醒过来，又或者清醒了也没有很快反应过来找人，路上常遇上的八卦居民没有一个在讲他们家的事，他没有松什么气，只是赶紧回了理发店。
当年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妈妈，骗过所有的人，包括警察和律师，现在的萧霆虽然因为吸毒醉酒变成一滩烂泥，但是萧以白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和他正面对抗。
有那么一刻他后悔没有学化学，如果有一点专业知识，是不是就能无声无息地给妈妈报仇？
他抱着电脑回来，看到的就是兰桥意味不明的眼神。
萧以白一顿，他花了一个陌生人的钱，买了一台电脑，还没告诉这个人。
“啧，还好你脑子好使。”兰桥看到电脑笑了，“刚才看爷用的手机，才知道现在还没多少人用触屏，很贵，那上网还是得电脑。”
萧以白左右手揉搓，掩饰忐忑。
男人盘着腿坐在通铺上，萧柚白紧紧靠着他，电脑开机的蓝光晃亮他的脸，又回复如常。
萧以白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脚。
不知道这个人怎么长的，和他小时候看过的漫画人物一样，这么纤长又有力量的四肢，露出来的皮肤都很白，像一棵正在舒展的、被光照耀的柳树。
像......春天。
兰桥捣鼓了几下，马上放弃，他看向萧以白：“你会联网吗？”
萧以白不说话，默默坐下来，从那件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盘网线，开始里外折腾联网。
“......”兰桥不知道孩子在闹什么别扭，还是就是单纯的没礼貌。
等电脑通了网，兰桥第一件事就是搜索司法鉴定的流程。
他对现实世界的法律知识了解匮乏，想来十五年里萧以白做了这么多努力，都没能找到萧霆杀人的关键性证据，现在就依靠他这个无用的穿越者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委实不太可能。
所以先家暴定性，找到萧霆吸毒的证据把人抓进去，起码让俩小孩能喘口气。
萧以白得看心理医生，得尽快回去读书。慕奕华找的卡太老，只能往里面存一万块，加上这卡里原本有的，也没有多少，坐吃山空不可取。
兰桥一向有规划和主意，大概看了一圈网上给的意见，就火速切换网页，看网上招聘信息。
他得出去工作，得赚钱，不然请律师养孩子都是钱......
电脑却忽然被抽走。
兰桥看着始作俑者。
男孩子沉着脸，不敢看他，也不说话。
“小白。”兰桥耐心叫他。
萧以白还是不说话。
兰桥抿唇，猜测他看到了那些维权的流程，这对社会没有丝毫信任感的青少年心里估计不太愿意，他把声音放的更温柔了：“小白，这不难的，我会陪你去......我们带着妹妹一起去，你听话好不呀？”
他组织着语言，企图和萧以白讲道理，没想到才刚说了第一句话，对方就抬起那双暗沉的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兰桥被看的卡壳，他更多时候见到的是戴着眼镜的萧以白，很少有直白和他对视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裸眼相对，兰桥都被他深又重的爱欲烧昏理智。
昨天到现在一切太兵荒马乱，他现在才发现，这双好看的少年眼睛，很可怕。
兰桥咽了一下口水，硬着头皮和他说：“柚白现在好的差不多了，这事拖不得，明天我们就先去报警，然后......”
“有用吗？”萧以白沉沉吐出三个字，还是那样让人害怕的眼神。
兰桥笃定点头：“有用。”
“我试过举报他吸毒。”
萧以白一字一顿。
“逃出来的时候带着警察去过绑架我们的地方，也求助过居委会，妈妈的案子定性为事故。”他的寡言让这连贯的句子显得更冷淡，“有用吗？”
兰桥反驳不出来，那些切切实实发生了的、没让他得到正义和庇佑的事实，深刻回答了“没有用”三个字。
萧以白说过，以前的萧霆太好太好，善良热心，温文儒雅。
他们不信他会吸毒打人，把他的反常归结于酒精，把他的狼狈归结于失去妻子、丢失孩子的痛苦，把孩子们的控诉和求助归结于那一年被拐卖而造成的精神失常。
萧霆只要露出心疼和愧疚的表情，就没人会相信他。
理发店的爷爷奶奶太老，人群里存在感太弱，他们什么都不能帮他。
更遑论杀人，杀的是他爱生爱死的妻子。
一个精神出问题的小孩和一个没有缺点饱经风霜的单身父亲，显而易见的答案。
“小白，你听我说......”兰桥苍白地想要争取，一副哄孩子的姿态，被萧以白打断。
“二手电脑花了五百五十块，我走去新平村买的。”萧以白掏出口袋里剩下的两百多块钱和银行卡，头又低下去，“你卡里还有一万多块。”
但再怎么样，有没有用，那都不重要。萧以白只气恼，这个人有可能会离开。
兰桥愣愣接过，然后随意放在通铺上。萧以白悄悄看了一眼，意外他莫名的信任。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
“我乱花了你的钱，没有买你想要的手机。”萧以白再次打断他，“你很缺钱吗？为什么要看招聘信息？”
兰桥我勒个去了。
顾女士这么教孩子的？他不信！打断别人说话非常不礼貌！
“萧以白！”兰桥睁圆眼睛。
他连发火都是柔柔的，可惜他就是发火了。萧以白心想果然如此，人的忍耐永远是有底线的。
钱，钱是最重要......
“老师怎么教你的？妈妈怎么教你的？不要随便打断别人说话，同龄人也好长辈也好！也不要闷葫芦一样的无视别人说话！”兰桥气的不行，“你以后再这样，我走了！”
十五年后的萧以白，听到这样的话，会很紧张，而且改的很迅速，兰桥屡试不爽。
他说完，又后悔，这不是十五年后的那个人。
敏感期的男孩子，争吵和揭伤疤只会加剧矛盾，离开这种幼稚且没有任何威胁意味的话，有够蠢的。
他不能把恋爱脑带到教育孩子的时空。
兰桥鼓着气不看他，又柔下声音来找补：“你、你不能这样，听我把话说完不行吗？”
萧以白眨眨眼，满脸迷茫。
这个人因为他打断说话而......生气？
“那些都不是重点，买电脑很好，我需要上网，你做的决定很对。”兰桥看他不说话，趁热打铁，“小白，很多问题不是提出来就能被解决的，我们要有耐心，就像妹妹生病，不是一分钟一个小时，不是吃了药马上就能好。身体都有一个恢复的流程，社会也是一样的，我知道你很生气，你很恨他，可是你要想想妹妹。”
兰桥抱着一脸无措又迷茫的女孩子，语气里多了难过，他没把人劝下来，反而把自己心疼哭了：“你、你让她怎么办呢？未来那么长啊。”
萧以白不知所措地看着兰桥。
他年幼的眼睛里，是非善恶好坏蒙尘了，却被几滴眼泪重新擦拭。
“你、别哭。”萧以白生硬说话，指尖抠棉布抠得更用力。
“还有，人当然要工作，不工作哪来的钱？”兰桥狼狈抹眼泪，“没钱你怎么成长？柚白再生病了怎么办？吃饭穿衣请律师，爷爷奶奶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开店工作......”
靠，工作！这不又回到原点？
兰桥懊恼，他没身份，黑户口一个，找什么工作？找发传单的兼职应该不用押什么证件吧？说到这里他思路突然打开：“你看我，读书不成器，而且来的太匆忙啥都没有，只能去捡垃圾，运气好点还能大街上发传单！那你呢？你年纪太小，就算再过几岁，学历低又没什么知识技能，也没法找个好工作！难道你还指望萧霆尽义务养你们？或者跟我去捡垃圾？你得回去上学，考好的大学，学生存的技能，报仇这种事也不能全丢给警察对吗？人力物力这些都是钱，钱很重要的。所以你不能偏科，偏科考不上好学校的。”
萧以白低下头，阴云密布的心脏出现裂纹，细细碎碎的。
这个人，应该是从南方来。
顾秋白就是南方人，说话那么柔软温和，北安人天生有些直爽粗狂，他对软语这个词的理解，全部来自于母亲。
可是母亲已经死了，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说话了。
萧柚白不知所以，看到兰桥哭，也跟着呜咽。
“哦好了好了，宝贝乖啊，不哭不哭，兰桥哥哥吓到你了是不是？”兰桥心想自己劝学的语气是不是太差了，吓到了萧柚白，“你乖，我们看看你哥哥买了些什么回来好不好？有没有我们柚白的呀？”
萧柚白也很好哄，埋头在兰桥怀里，不哭了。
萧以白偷偷看向他们，不知名的嫉妒忽然越过了仇恨。
他为什么，不能被这样抱一下？
这个念头突兀又吓人，萧以白又别过眼神，别扭地坐在原地。
兰桥哄好了小姑娘，努力调整语气：“小白，你、你答应我好吗？我们报警好吗？”
面对倔强过头的青少年，兰桥那些心理知识技能失效，他倒是想唱一首歌试试，但这情况实在是不好开口。
没指望萧以白立即答应，还有今晚可以慢慢磨。兰桥甚至觉得没有回答就是进步，否则他凉凉抬头，又冷冷问“有用吗？”，能把人噎死。
很久以后，萧以白小声问：“你别去工作。”
兰桥眉间皱起一个问号来：“我想想。”他想想怎么才能得到一个发传单的工作，而不是真的去捡垃圾。
“我出去捡垃圾。”萧以白认真说。
兰桥吐血。好了，刚才的劝学可以说是白费力气，说了半天萧以白不答应去报警，也不答应学习，反而下定决心捡垃圾。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直接尝试唱歌有没有用，并且把歌词即兴发挥成好好学习的内容。
“我会跟你去警察局。”
兰桥刚张开口，差点被呛死。
萧以白继续左手搅右手暴露自己的紧张：“你，别走。”
就让他再听听，听听他的声音，听听这个恶心的世界最后一根柳条晃动的声音。
兰桥愣了愣，感觉自己才干涸的眼眶又重新湿润。
他的小白没有歪，他的小白，还是很好。
“不走，我不走。”
萧霆的迟钝没超过24小时，爷爷奶奶很快就听说了萧霆报警找他们的事。
两位老人虽然不知道萧霆吸毒家暴，但是更信任早慧的萧以白，而且大约是因为心里偏向顾秋白，在停云桥沸沸扬扬找人的时候，他们总觉得萧霆表现怪怪的。
“哪有娃儿丢了，还穿的整整齐齐去报警哦还去的隔壁街道！”奶奶吐槽，“平时老喝醉，跟个流浪汉一样！”
“可孩子哪有不回家的？”爷爷叹气，即使心里不愿意，但是总扣留着别人的孩子，终归是不好。
兰桥苦着脸撒娇：“爷，奶，我们不是不回家，而是不能回去呀。得让萧霆把那破事处理了，孩子回去才安全，对吧？这丑事萧霆不肯跟警察和外人说，你们是知道的呀。”他拉过萧以白，掀起他的袖子，露出青少年瘦得青筋凸起的手臂，“这都是、都是被误伤的呀。”
二老没想到孩子受伤了，顿时一点顾虑没有了：“是，小兰说得对！你们好好藏着！真没话说了，身为父亲保护不好孩子！”
兰桥松口气，二老走后，他沉吟：“萧霆去隔壁街道的派出所报警，说明就近的派出所有他顾忌的地方，那我们就去停云桥派出所。”
萧以白反应了一会，说道：“里面有一个警察，揍过他。”
“啊？”这是兰桥不知道的事。
“他怀疑过萧霆吸毒。”
萧以白当时试图举报萧霆吸毒，结果被发现，不但被打，连妹妹都被拿来威胁，他那时候对父亲还有幻想，也是真心实意害怕，不敢再进行下一步。
而且他亲眼看着以前和萧霆交好的警察，现在仍旧交好，愈发害怕和不安。
只有一个新调任的警察，不知怎么的看出萧霆的混蛋，玩笑似的揍了他一拳，说让他好好照顾孩子，问他的手怎么那么抖。
但萧霆说家里出事后，他一度抑郁想自杀，被救下来就酒精麻痹，结果患了癫痫。
其他人都同情又了然，说“张哥你不了解萧霆多惨”，而那个人的重点，分明是“孩子”和“手抖”。
一个看透了自己的人，在萧霆心里，也许就是顾忌。
兰桥恍然大悟，这种避罪心理他很好推导：“得再斟酌一下，如果停云桥的警察和萧霆关系都不错，难保不会让萧霆来接你们。我们去找那位警察帮忙，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
最后是萧以白自己去找的张平安，因为兰桥竟然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发热感冒，一病不起，而他不能再耽搁去做伤情鉴定。
那个警察没有住在停云桥社区，而是住在两公里外的公寓，以前萧以白就想过去找张平安帮忙，但是对警察和社会的不信任，还有对萧霆的恐惧，让他不敢行动。
等知道母亲死亡真相的那一刻，萧以白心里只剩下毁灭。
他买来的电脑，本来是要搜索一些杀人的化学配方，现在只剩下兰桥每天在网上找工作和学歌。
兰桥的求职简历是：本人会唱歌，会十几种乐器，各种风格曲风皆可。接婚礼伴唱、庆典歌手、年会节目，价优私聊。
那个精灵一样的男人，还有这样的才能，一把天赐的嗓音，他应该花团锦簇星光熠熠的出现。
不该是那些逼仄的、廉价的地方。
萧以白本能的这样觉得。
张平安看到他很意外，上班的时候不是没听说萧霆找儿子女儿的事，没想到当事人出现在了自己家门口。
如果不是兰桥，他永远不会来找警察。
萧以白踌躇，忐忑，一动不动的外表下是颤抖的心脏。如果张平安拒绝他，他今晚就带着萧柚白和兰桥跑......
十二岁的少年，把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归进了自己的流亡计划。
意料之外的，张平安沉默了一会儿，果断答应了他。
为防止萧以白不信任，他随便收了些随身物品，就带着人去做司法鉴定。
有警察帮忙，这件事容易了很多。
“我一早就看出来那个男人不是个东西。”张平安啐声，“没有人躲得过我的眼睛，但我也没法拿着这种说法给他定罪，孩子你别怕，我知道你是不信任所里才来找我，这事我管定了。”
张平安忙前忙后的那几天，萧以白每天都去看车站看票，一旦张平安把这事宣扬出去，他就要跑。
但连着一个星期，他都带回整整齐齐的资料。
而兰桥没能接到工作，因为头发颜色太不正经而遭到拒绝，他每天都很焦虑，但起码萧以白老老实实走流程这件事，缓解了一些他的焦虑。
既然暂时没法工作，凡事也有流程，兰桥索性开始找收费便宜一些的法律援助，顺便专心开导自闭的萧柚白。
【作者有话说】
兰桥：我就不能直播赚钱吗？
亲妈：直播2016年才兴起......
兰桥：算了，捡垃圾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