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去了,这么长时间。”

  陈风不满地抱怨,陈青正倚在病房门旁边,又恢复成了那一副有点欠揍的模样,她不确定自己眼底泛的红有没有被看见,也不敢靠陈风太近。

  她圆上原本的说辞:

  “我饿了,去吃了碗面。”

  陈风不再计较,收拾好了背包向外走去,走廊尽头那间病房的阿姨又路过了他的身旁,笑着跟他挥了挥手。

  化疗的病友几分钟前还在讨论着她,说羡慕她住在最后一间病房,阳光好,离开水房还近,门口人还少。

  可那间病房房门正对着急救通道,听人说只有治不好的病人才会被安排住在那里。

  陈风忽然想起这阿姨曾来找她画过遗像,几乎每次在走廊的另一头见着她,她都跟着康复视频做操,罢了还会认真地站在屏幕前听完注意事项,原是早已被宣判死刑的人在徒劳地自救罢了。

  想到这里,心情便有些沉重,治疗虽是漫长而痛苦,可也比等死强得多。

  陈风坐在车上向后看去,整座医院被栅栏包裹,像不属于这片城市的孤岛,岛上的人穿着蓝白条纹的衣服,尊严,地位,权利,那是岛外的人在意的事情,而他同那些病房里的人一样,倾尽半生财力,只求一线生机。

  路过海骨寺时,陈青停下了车,寺内是与上次来时同样的光景,只是这次求来了个平安牌,陈风一笔一划写上自己的名字,在树杈上打了一个又一个结。

  好起来吧,快些好起来。

  月上梢头,夜风拂檐,翌日清晨再醒来时,太阳被掩在厚厚的云层之后,仍旧是阴天。

  化疗完的第一天药劲还没上来,陈风画了几张稿子,并不满意,手上用不了力,画出来的线条不如往常流畅,遂作罢,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到两点多,到医院里打完升白针,回家又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冗长的梦,未停的雨。

  陈风吞了药,当下什么心情都没有,被子蒙住了头,窗帘盖住阴蒙蒙的天。

  土腥味涌入鼻腔,他好似睁开了眼,一片漆黑,伸手向四周探去,凉气从指尖向内蔓延,手指所到之处皆是捅不破的木板。

  “砰。”

  眼前忽然亮起,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亲人,朋友,熟悉的一张张面孔却都穿着孝衣,几个壮汉手里拿着铁锹,一铲子一铲子向他脸上挥洒着泥土,仿佛看不到他睁开了眼睛,陈青扶着两位老人站在坟坑边,哭得直不起身。

  陈风身子一抖,猛然睁开眼,竟因着这梦出了一身的冷汗,枕边的手机嗡嗡作响,他接通电话,奶奶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风儿啊......”

  语调还是往常那般慈祥,但掺杂着些别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但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陈风忽然不愿再听了,那噩梦像是个预兆,此刻竟被应验了。

  “老头儿......刚刚走了。”

  走了。

  谁?

  他不可置信地又看了眼电话号码,来电的人的确是奶奶。

  这是梦里吗?他是不是还没有醒。

  手机还在耳边,他却好像忽然不会动了,几个字听不懂般琢磨了一遍又一遍。

  梦是反的吗,明明方才是他躺在墓碑下,爷爷跪在坟头边,原来竟是反的吗......

  “你跟小青说一声,有空就来,忙就算了......”

  那边匆匆将电话挂断,陈风此刻竟也觉不出难受了,只匆匆下床,敲响了陈青的房门。

  爷爷是老一辈的典型,兢兢业业当了一辈子农家人,不爱讲话,常常抱着烟管坐在门前,老人家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成才,事事顺着他们心意去,陈风想念书,他就卖粮食换钱给陈风买书来看。

  大字不识一个的他供着陈风进了尧青最好的学校,还没等到回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去了。

  看车窗外的店铺,人们坐在里边举杯团圆着,那笑脸此刻叫人嫉妒,路灯下的红灯笼上悬着条幅,写着阖家团圆,他们却再也凑不齐了。

  回老家的巴车上,陈青抱着他的肩膀哭个不停,眼泪将衣袖洇湿大片,她一时分不清自己为什么哭,是为爷爷吧,还是为她哥哥,总之眼睛哭到再也流不出泪来,她哭晕过去,熄了声。

  陈风此刻才敢露出些伤心来,泪珠从脸颊划到唇边,挂在下巴上,两三滴聚在一起,被他用纸巾擦去。

  陈青学纹身时,奶奶是不愿意的,可爷爷只说,孩子大了,愿做什么做什么,陈青想要开店,他便帮着找门面,店名叫凡烟,这俩字也是他起的,说人一辈子如过眼云烟,不用多在乎别人的看法,爱做什么,去做就是了。

  就连陈风说自己喜欢男人,出柜的那天,爷爷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思考了好些天,最后叮嘱陈风找个好人家,他若是嫁,那爷爷给嫁妆,若是娶,他也能帮着备些彩礼。

  他担心陈风老了没人照顾,但也只是劝他若有余力,还是领养个孩子。

  可他没等到陈风穿上西装那天。

  苏沂修从酒店回来,酒劲上头,下午睡了一觉,到晚上十点多在店里的隔间床上醒来。

  微信只有张百桥发来的信息,问他是否已经到家,陈风自下午一两点起便没再给他发来信息,这有些反常。

  没怎么犹豫,他拨通了电话。

  “喂?”

  “陈风?”

  电话接通,却没人应答。

  “怎么不说话?”

  电话那头的陈风张不开嘴,一开口便能被人听出来自己刚刚哭过,于是按下了挂断,打开了输入框。

  【陈风】:我有事回一趟老家。

  【陈风】:爷爷走了。

  苏沂修听他讲过老人家的事,心中不免为陈风担心起来。

  【修】:接电话。

  他又打来一通,陈风无奈接下,却仍旧保持沉默。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沙哑的嗓音让苏沂修立刻揪起了心,他问道:

  “大巴还是火车?”

  “巴车。”

  “回来前和我说一声。”

  没人回答。

  “听见了吗?陈风?”

  “陈风?”

  方才在陈青面前的伪装随着一声声呼唤碎去,陈风再也忍不住,哽咽,抽泣,他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抱着手机,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再开口,话也说不成。

  “听见了......听见了......”

  苏沂修想让他别哭,车上那么多人,哭成这样多丢人,旁边有人睡觉的吧,声音那么大,吵到别人多不好,还是不要哭的好,可他想着,又有些挂念起他来,陈风胃不好,哭久了会不会胃疼?是该找个机会带他去医院瞧瞧这毛病,哭成这样是要有多伤心,怎么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他听着这哭声,熟悉了,想起了,杨衫走的那一天,他也是这般哭的。

  该说点什么?

  五年前他哭的时候,别人是如何安慰他的?张百桥说来说去只会说别哭了兄弟,苏双州只会拍拍他的肩膀,说着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向前看的老话,可他觉得都没用,听了也只是徒增伤心。

  “陈风,你在听吗?”

  “嗯......”

  “需要帮忙就打电话找我。”

  巴车停下了,陈风抹了把眼泪,说了句好,将电话匆忙挂断,深呼吸几口调整好了情绪,把陈青晃醒。

  “到了。”

  陈风下车后没走几步就冲到垃圾桶旁吐了一场,吐到最后带着血丝,去便利店里买了瓶水漱口,夜色正浓,两人没敢再多做休息,直接打车来到了二老的家中。

  老房子的门开着,叫不上来的亲戚向他投来目光,院子里站了七八个人,男女老少,有人掩面哭泣,有人定定地站在那里,烟头落了一地,他向屋里走去,爷爷正躺在床上,两个叔父趴在床头哭得拉不起来。

  床前还有那个没养他几年的爹。

  陈风没见过这场合,站在屋门前不知该做些什么,奶奶坐在床边握着爷爷的手,招呼兄妹俩过去。

  “累了吧,半夜大老远跑来。”

  见陈青哭肿了眼睛,奶奶揉揉她的脑袋说:

  “你爷爷到岁数了,寿终正寝,没啥好伤心了。”

  “里屋给你们收拾好了,睡一觉,明天回去吧。”

  奶奶知道俩人在城里做活,不容易的吧?耽误了工,是不是要扣钱?他们才有几个钱,经不起折腾。

  可陈风哪能走,爷爷养活他十几年,他要送老人家入土,为老人家守了孝,那样才好,那样才对得起。

  搭了灵堂,摆上遗像,前来探望的人一个又一个,盆子里的纸灰堆起老高,三天,仿佛什么也没变,可田地里鼓起一个土包,纸钱一沓一沓地烧,燃尽的灰跟着风飞到天上,打个旋又落下来,他和陈青蹲在一旁,用树杈子将被风吹跑的纸钱推进火里。

  入土为安,老一辈的讲究。

  走了,那就走吧,走了也不用遭罪了,到那边当个有钱的富豪老头,过的生活肯定也滋润呢。

  “陈风。”

  人群散去,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男人拉住陈风的胳膊,嘴里叼着根烟,粗糙的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陈风的手里。

  “密码是你妹生日,拿着买点东西。”

  这人在陈风七岁时将两人扔到了乡下,说是出门务工,实则早就跟别的女人混在一起,陈风的母亲对这个家失望透顶,狠心离去,只留下一套房子,再找不见踪影。

  陈风也想当个有骨气的主,可他现下用钱,犹豫片刻还是接过,这人欠他的,他拿了也不亏。

  他转过身,表情淡漠,陈青在前面不远处等候,他对那人说:“多给爷爷烧纸。”

  他们回了老房子,陪奶奶说了好些话,聊从前,也聊以后,奶奶并不避讳,知道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还反过来劝导兄妹两人向前看。几个亲戚商量着老人家以后如何照应,最终定下由三个儿子轮流看管。

  院子里的韭菜又悄摸长了一节,头七一过,陈风又要返程了。

  提着劲过了几天,一切妥当之后整个人便脱了劲,路上颠簸,他险些吐在车上,下车后面色铁青,胃还不舒服,寻了个地方坐着歇了好一会才开始往外走。

  他刚迈出车站门,后脚就有人扶住了他的胳膊,可不是陈青,陈青的手掌没有那么大,他抬起头,苏沂修已经拿过他身上的背包。

  陈风方才只盯着前方,没看见苏沂修从一旁过来。

  “我送你们。”

  “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说今天回来的?”

  “我......你怎么知道我坐哪班车回来的?”

  “我不知道,”苏沂修打开了车门,“所以我一早就在这等了。”

  “啊?”陈风看向他,有些不解,“怎么不问我?”

  “我问了,你没回。”

  陈风这才发觉自己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查看信息,忙了这么好些天累得头晕,胃还时不时地痛一会儿,他靠在后座上,没一会儿竟睡去了。

  “他看起来脸色不好。”

  苏沂修看了眼后视镜,蹙起了眉。

  “你一个人能看好他吗?明天要不要上班?”

  陈青闷声答道:

  “要上班的。”

  陈风这几日回复信息太不及时,他不大放心。

  “我加你个微信吧,他有什么情况,你记得告诉我一声。”

  陈青应下,车辆压过马路,缓缓驶入社区。

  目送着两人进了居民楼,苏沂修驱车离去,陈风不在的这些天,他做单子的进度慢下了不少,今天看见了人才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想着晚上应当多干些,否则要延迟交货,怕影响信誉。

  雨滴打在车窗,划出一道一道的水痕,那猫卧在他的窗台下躲雨,苏沂修冲澡后回了卧房,刚拿起工具准备编假发,手又不自觉地打开了手机。

  胃不好该如何调理?是要吃些清淡的没错,可有些东西是不是也该多吃?中医管不管用,胃还是个情绪器官,是不是也不能生气,该多哄着他开心才是。

  他将注意事项一一记下,写满了一张纸,并决定以后要学着做些菜来,这人不好伺候,他要多做些功课。

  前脚进了家门,陈风便又开始胃疼,摘了假发只戴上帽子缩在床上。

  化疗三次了,怎么就不见好呢,怎么比以前疼得还厉害......

  陈风想着,不知最后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意识飘离现实,只觉得周身湿冷。

  又是梦。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人群,熟悉的哭声。

  只是坟墓对面出现一个人,手里抱着一束枯萎的玫瑰。

  陈风心头一惊。

  未等他反应过来,再一眨眼,天旋地转,棺材变成了病床,众人散去,转眼只剩下他与苏沂修。

  他梦着自己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身旁的仪器滴滴作响。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是个病人吗?”

  “你活不久了,还来招惹别人干什么?”

  苏沂修向他一步一步靠近,一句一句质问如同利刃般袭来,他无处可躲。

  “为什么骗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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