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不懂你在想什么了。”

  吴秋雨坐在沙发上,双臂环抱小腿,静静看着桌上开着视频通话的手机。

  他已经摘掉了婚戒,视频里的江质眠还没有;视频里的江质眠看他像看一位老朋友,他的目光却还没有。

  “只是很简单的公关效应。”江质眠戴着耳机,手掌放松地在膝上交握,平和地问:“需要讲给你听吗?”

  “不。”

  吴秋雨摇头,叹了口气:“我不明白这些,也不好奇。我想问的是你的动机——如果你为了追求他,愿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甚至需要我帮助的话,我会尊重与配合。但现在他身上的黑料洗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你自己了?”

  江质眠靠在宽大的躺椅里,这张躺椅斜对着落地窗,窗帘是半拢着的。早晨的阳光被深灰色的布料过滤,落入屋内的是朦胧胧的光,映亮了客厅一角。

  “我已经做好了后续的公关安排,需要你配合的部分不是已经让何沉发给你了?”

  “我是收到了,但是已经一天一夜了!网上都把你说成什么样了?你的公关什么时候才能启动?”

  “这不由我决定。”江质眠平静地笑了一下:“要取决于真正有决定权的人想要我怎样。”

  吴秋雨注视着他的表情,手机非常高清,画面没有丝毫失真。于是江质眠好像真的近在眼前,他能从对方这个熟悉的笑容中窥出端倪。

  过去的几年里,他见过许多次对方这样笑,但这笑容都不是冲着他的。往往在处理一些外人看来十分棘手和困难的事务时,江质眠会露出这种志在必得的、极富控制欲的神态。

  “你在想什么?”

  吴秋雨放下蜷缩的双腿,直起身体:“你身边还有其他人,是不是?”

  江质眠没回答,也没有否认的意思。

  吴秋雨正色道:“你做了什么?”

  江质眠耸了耸肩:“我邀请他来做客,他现在在我家,某个卧室里。”

  吴秋雨直白反问:“你把他关在你家?!”

  江质眠的食指敲了敲膝盖。

  吴秋雨做了个明显的深呼吸的动作,盯着他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离婚的吧?”

  江质眠收回视线,点头。

  “你的天性里的掌控欲和侵略性太强了,这会让另一半有很大压力。”

  吴秋雨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本身对情绪的敏锐度就很高,还有些轻微的抑郁。和江质眠同居后对方带来的压迫感直接加重了他的躁郁倾向,他一边依赖于江质眠提供的正向情感,又在依赖的同时感受到越来越重的恐慌。

  江质眠算是辩驳:“我什么都没有对你做,我们分开最大的原因是个性不和。”

  吴秋雨不否认:“是的,你什么都没做,给了我最大的尊重。但是你还不理解吗?你的掌控欲能从任何一件事的处理、一个生活细节中体现出来,光是这样就够我有压力了。”

  “我一直害怕你会不会有一天也想来控制我,你却始终没有对我直接表现出你的控制欲,我以为这种克制是你深爱我的表现。”

  “……我现在不确定了。”

  吴秋雨看着视频,仿佛在这一刻真的面对面望进前夫那双深渊似的眼睛:“你爱过我,江质眠。可是你不知道你现在的眼神,像一头尝过鲜血味道的野兽。”

  江质眠透过手机屏幕和他对视,半晌,忽然笑起来。他笑得太放肆,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笑声大约会填满整个客厅。

  但顾虑到客卧中沉睡的人,他的笑是无声的,只能看见他颤动的肩膀,看着他俯下身去,再看见他直起身体,略带倦懒地用手掌撑着一侧脸颊。

  “你是想说……”他问:“我这样会逼疯他?”

  吴秋雨:“我是怕你疯了。”

  江质眠像没听见他的话:“他不会疯的,他是只自私的小孔雀,在自己不舒服的时候会先来找我的麻烦。”

  吴秋雨:“你忍过一次了,做得很好。他不一定和我一样敏感,你为什么不能用正常的方式追求他?”

  江质眠继续道:“但是他忍耐力很低,这也是个问题。”

  “江质眠!”吴秋雨不得不提高嗓音:“你能不能听我说话?!”

  江质眠闭上了嘴。

  通话静默两秒,吴秋雨还酝酿着说词,就见江质眠抬起了眼睛。

  他的眼窝非常深邃,眉骨平直凸出,眼尾收窄,是非常典型的鹰派眼型。两颗黑色的眼珠嵌入其中——黑色在美术上被归类为中性色系,也称为无色彩色系,具有极广阔的包容性——这一性征在江质眠脸上被彻底呈现。当他全神贯注看着什么,所有情绪蛰伏在漆黑的眼底,那种无从分析和无处可逃的压迫会将人包裹,让人打从心底感受到战栗。

  江质眠就这样看着他,毫无笑意地扬起唇角。

  “如果饥荒年代的人有得选,他们不会去吃人。”

  “秋雨,有些事不是光靠忍耐能做到的。”

  吴秋雨怔在他饥饿的眼神里。

  慢慢的,同情、失望和不愿意承认的落差感袭上心头,他玩笑似的:“我不那么愧疚了,看来你也没那么爱我。”

  江质眠眨了眨眼,顷刻,那种直白裸露的情感收敛,他坦然配合这个玩笑:“当初哭着喊着让我离开,觉得我是魔鬼的也是你。”

  “是啊。”吴秋雨叹息一声:“……所以还是我欠你,我会配合你的要求。”

  江质眠说:“谢谢。”

  毕竟是爱过的人,这份情至今还没淡干净,吴秋雨挂断前忍不住道:“算我不公平。你真想吃人,就吃干净,别把太多决定权让出去。你以为胜券在握,谁知道结果怎么样呢?”

  江质眠不置可否,通话挂断。

  他摘下耳机扔到茶几上,清晰的几声响。与此同时,客卧的门打开,阿瑟从里面走了出来。

  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套衣服,简单的T恤加浅蓝色牛仔裤。但因为穿着睡了一整夜,T恤完全揉皱了,软塌塌地套在身上,清晰勾勒出肌肉轮廓。他的颧骨还留着睡出的红,眉心无意识地微拧着,散乱的黑发挨着脸颊,生来带着的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淡了大半。

  最主要的,他左侧耳垂略肿,靠近耳洞边缘的位置有着细小的齿痕。那是昨晚江质眠用牙尖刮出来的,而这样的痕迹在他脖颈、锁骨上都有。

  冷白的皮肤上被咬住,用力吮吻而产生的或红或青的痕迹分外明显,这一切让阿瑟呈现出一种难得的狼狈,看起来像被狠狠糟蹋过。

  当然么,事实也相差无几。

  阿瑟昨天一整天经历了太多,无论是舆论翻盘还是江质眠强行把他摁在墙上用手来的那一场。结束时可以说是心神俱疲,然后就被江质眠趁虚而入,冷酷地摧毁了心理防线。

  他已经不太想得起来自己是怎么吃下晚饭的,只是记得吃完了,对方说外面在下雨,要不要留下来睡觉。

  天确实很黑,倒没有听见雨声,但他那会儿已经懒得和江质眠纠缠,干脆就去客卧睡了。

  现在一觉睡醒,身体的疲惫消失无踪,麻木的神经也迅速复苏——那些弱势的、随波逐流的东西顷刻被傲慢的本性扫荡,昨晚当着江质眠的面掉下的眼泪炮弹一样轰在了今天的阿瑟心上,他几乎窒息了。睁眼瞪着陌生的天花板很久很久,才被迫接受了自己被人说哭的事实。

  这件事的冲击性比被摁在门关半强迫性的用影帝手舒服了一回还大,导致他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决心打开房门。

  甚至暂时性忘却了百般讲究,都没察觉到同一套衣服穿两天有多不适了。

  “早上好。”江质眠神情自然,低头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了,睡得好吗?”

  阿瑟随着他的动作视线一低,同步落到了那只戴着腕表的手上。江诗丹顿经典的男士款,表盘和表带都大,瘦弱的男人撑不起来。但江质眠完全不会。

  他的小臂精悍有力,肌肉紧实而不夸张,腕部突出的骨头如同嶙石,看起来就十分坚硬。牛皮棕色的宽表带被更宽大的手掌衬成了正常尺寸,修长的手指放松时微蜷曲着,指节隐隐显出其下的青筋。

  那种被紧紧握住的感觉卷土重来,怪异的尴尬感让阿瑟脊背发麻,他下意识抬眼,正好和江质眠四目相对,那种感觉顿时更加强烈。

  “我。”阿瑟清了清嗓子:“睡得还行,差不多要走了。”

  江质眠静静望了他一会儿,忽然起身。

  阿瑟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接着立刻止住动作,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他在怕什么啊!

  “你在怕什么?”另一道低沉的男音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江质眠人高腿长,几步就到了他面前:“……怕再对着我哭吗?”

  骤然,阿瑟的脖颈充血红起,短时间内连耳朵带脸都罩上一层红晕。但大概是物极必反,强烈的羞窘感没顶后他反而冷静下来,缓缓掀起眼皮,瞧见江质眠专注的眼睛。

  昨天半跪在自己身前的时候,他也是这种眼神。

  阿瑟忽然伸出胳膊,环抱住了江质眠的肩背,他温热的指腹贴住对方的脖颈,摩擦着脆弱的皮肤一路上移,五指穿进江质眠脑后的发丝,轻轻抓挠后脖颈处干净利落的发茬。

  接着阿瑟侧头,安静地吻住了他的耳朵。

  江质眠没阻止他的动作,仿佛无动于衷,然而拥抱的距离下,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心脏跳动的频率。

  咚。咚。咚。如雷轰鸣。

  阿瑟一直拧巴的眉毛终于舒展,唇角一点点挑了起来,他和江质眠贴着脸,真诚地困惑。

  “我为什么哭?照理来说,应该哭的都是告白被拒绝的人吧?”

  江质眠的身体一僵。

  阿瑟非常愉快地放开他,往后靠在门板上,懒洋洋地竖起食指朝他左右晃了晃:“不好意思啊,眠哥。我对你没有多余的想法。”

  江质眠定定地注视着他。

  阿瑟毫无动摇,面带挑衅。

  良久,江质眠偏过头,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昨天就穿这套衣服睡觉的,你要不要洗个澡?”

  经他提醒,阿瑟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不适,但:“算了,我没有衣服。”

  “我有,新的。”江质眠手伸到他背后,按下客卧的门把手:“去洗漱吧,也该吃午饭了。”

  阿瑟瞥了眼餐桌,隐隐看见摆放着食物,默认江质眠的意思是吃过饭再走,心情舒畅下完全不觉得该亏待自己,很是心安理得地回客房洗澡。

  面对浴室门锁时稍有犹豫,然而昨晚那句告白犹言在耳,刚才被拒绝后影帝的沉默也透露出无能为力。阿瑟不自觉挺起胸膛,门也不锁,意气风发地去冲热水了。

  头和澡一并洗完,房内没有其他人,但新衣服包括内裤都已经放在了客卧的床上。尺码没有任何问题。

  他把原来的衣服直接扔掉,换上新的,脑袋上罩着干毛巾出门。江质眠见他这模样,主动拿来吹风机给他吹头发,阿瑟欣然接受,舒舒服服地坐上沙发。

  两个人一起吃完午餐,他以胜利者的宽容心态原谅了这位失败追求者昨晚的上下其手,加上还欠了热搜视频的人情,就大方说了拜拜,走到门口。

  电子锁,密码和指纹都能解开,与众不同的是这锁是双向的。从屋里出去也需要解锁。

  安全意识够足的。阿瑟不由腹诽,转头示意对方开门。

  然而江质眠走近,没抬手解锁,反而多上一道安全栓。

  阿瑟没反应过来,直到江质眠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侧头用鼻梁缓缓蹭过他的鬓角,闷出笑声。

  “小乖,你有没有发现,我没有和你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