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结束后, 把小吴送到北京南站,纪临回到破旧的出租屋。

  可能是最近接通告有了点余钱,他竟然想换一间好点儿的、宽敞点儿的房子。

  周末照例接妹妹回家。小姑娘出校门时是笑着的,一见到纪临, 又变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纪临就把换房的打算告诉妹妹。

  “一个是在你们初中后面的家属区, 三居室, 外面旧了些, 装修还算新, 房主出国投靠儿女,着急租,价钱可以谈, 还有一间在A大西门外, 也是三居, 从里到外都很新......”

  纪婵没有想象中高兴,反而不耐烦地回怼他,“选来选去都是三居, 还不是想让你那个男朋友住进来?你男朋友那么有钱, 全都买下来不就好了?”

  纪临一噎,脸涨得通红,“你不用说气话, 你上大学之前,你哥没有带男人回家的打算。”

  顿了下, 又低声道:“我租三居是想请个阿姨照顾你,你也不用因为家里太破不好意思带同学回家玩。”

  纪婵闻言转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 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回去的路上, 小姑娘看到纪临要去买菜, 又有些不开心,问他是不是宋景淮今晚又来做客,态度总算比刚才缓和许多。

  纪临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敛去嘴角的苦笑,说:“他去美国出差,这周末不会来。”

  小姑娘一听,眉头一皱,说:“去美国,为什么不带你去领证?”

  又戳到纪临痛处。

  在小姑娘的简朴的世界观里,爱一个人就要用契约来证明,契约是比任何行动都行之有效的措施。小姑娘最担心的不是身份阶层差太多,而是哥哥再一次被抛弃。

  纪临没有办法跟她解释两个成年人领证并不是像买菜一样简单。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前几天好几个通告要赶,没有时间办签证,而且他出去有正事要办。”

  “那他去办什么事?”小姑娘眼神锁定他。

  纪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说什么呢,说宋景淮可能去跟别人领证了,可想而知他妹妹什么反应。

  小姑娘皱巴巴的脸拧成一团,好像操碎了心。“我猜你就不知道。以前爸爸在世时,不管去哪里出差,一定第一时间跟妈妈报备,妈妈有空就跟着一起去。那时候爸爸老说妈妈性格敏感,需要时时刻刻被给予安全感,担心妈妈不合群,还主动带妈妈去结交贵人。你扪心自问,你那男朋友有爸爸一半好吗?”

  纪临嘴唇啜啜,半天挤出一句:“其实宋景淮也是很好很好的。”

  话一出口,遭到妹妹一个白眼,好像在嘲讽他说不出个一二三,就说明没有那么好。

  宋景淮是很好很好的,只是那份好,多少带了些施舍的意味。宋景淮会为了解决他的麻烦屈尊降贵去陪人喝酒,会偷偷买下他们曾一起居住过的房子,会悄无声息帮他提升代言人的title,还会送他千万销额。宋景淮从来做得比说得多。

  以前他比宋景淮有钱有身份,天然自己认为高宋景淮一等,宋景淮不说话时,他就使劲地作让宋景淮为他妥协,当作宋景淮爱他的证据。现在呢,现在的他没有了作的底气。

  他变得敏感、怯懦、自卑,小心翼翼守护这份靠“哭闹”失而复得的恋情,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从五年前到现在,他始终是宋景淮的累赘、负担,阻碍宋景淮变得更好的绊脚石。

  不对,宋景淮会五点钟起床给他煮肉片粥,会在他洗澡后给他吹头发,洗内裤,所有的家务都亲力亲为,就算是爸爸,也没有为妈妈做到这个地步。这些都不是施舍呀,他正想跟妹妹争辩两句,发现妹妹已经摇着马尾辫走远了。

  周一早上把妹妹送去学校,纪临接到一个跨国电话,来自美国。

  他记得这个号码,上一次程斯辰用这个号码给他打过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润熨帖,春风化雨,水洗过的温柔。

  “小临,我还有两个小时登机,明天下午四点到首都机场,方便来接我吗?”

  纪临听完一愣。且不提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面,就算以前两人往来密切时,程斯辰出差都没有让他去机场接过机。毕竟他是个明星,机场人流量大,当然是少去为妙。

  刚好他对杜阿姨那天来找他时说的话有些疑虑,便说了声好。

  下午的机场熙熙攘攘。这里是国际航班落客区,往来不少不同肤色不同发色的外国人。纪临从书报架上拿了本杂志,在出口附近找了个位置,等人。

  期间遇到四个问路的,三个借着问路要联系方式的。纪临实在不能理解,他的脸已经被口罩、渔夫帽全部遮盖,除了眼睛,一丝一毫都没有露出来,怎么还有人跟他搭讪?难不成现在流行看身材重过看脸?

  杂志翻到第十页,有一双手,淡淡的木质龙涎香,自他身后轻轻蒙住他的眼。

  眼角四周传来温热,那声音温柔似海浪轻吟。“小临,我回来了。”

  宋景淮和韩晋四点半的飞机到达首都机场。

  从上飞机到现在,韩晋一路喋喋不休。

  “......幸亏你预案做的好,上市计划才能那么顺利,不过我还是劝你好好考虑一下,一旦在纽交所敲钟,你就彻底和宋家无缘了,不止错失继承人的位置,家族信托都不会有你的份额......诶,那人好像纪临?你让他来接机了?”

  提到纪临二字时,宋景淮的眸光才有了焦点。顺着韩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十米开外靠墙的椅子上,有一个背影。黑色上衣、黑色渔夫帽,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头微微低垂,像是在看书。

  那上衣略显单薄,后背精致的蝴蝶骨几乎展翅,往上看露出雪白的后颈,其上竖列点缀两颗淡棕色小痣,如天鹅垂首。

  宋景淮一眼就认出那是纪临,他又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

  不知道事情能不能办成功,他没有告诉纪临去美国的具体行程,纪临又如何得知他何时回北京?

  宋景淮把这一切归咎于缘分,正要大步迈过去,人群里,有一个身影已经先他一步,走到那个角落里。

  那是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白衬衫,金丝眼镜,劲瘦的身体,举手投足矜贵谦谦,温文儒雅的知识分子气质。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张脸,明明是光风霁月的形象,却如噩梦纠缠不休。

  是程斯辰。

  然后他看到程斯辰绕到纪临身后,抬手捂住纪临的眼睛。他看不到程斯辰的表情,却能感受到程斯辰周身不断溢出的,和煦温暖的气息。

  阳光透过广阔的落地窗,那两个人交叠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韩晋也看到那一幕,有些吃惊道:“程斯辰他……我记得我让人拖住他了啊,他怎么回来了?不是……他跟纪临到底什么意思?”

  远远的,纪临拨下蒙在眼眶上的手,转身回头,被程斯辰轻轻摁下头顶的两根呆毛。

  韩晋见宋景淮薄唇紧抿,猜到宋景淮大抵不知情,不免有些愤愤。

  在他看来,他的好兄弟为了纪临,拒绝联姻,拒绝唾手可得的宋家基业,大老远跑去美国搞他们那家小公司的上市证明,就是为了在国内获取更多融资,好为纪临的演艺事业提供帮助。那么纪临就该为宋景淮守身如玉,怎么能背地里和昔年白月光见面?

  韩晋的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纪临不是在跟你谈恋爱?就算程斯辰回国,未免倒戈太快吧?不行!我要去问问他们!”

  说着,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宋景淮拉住他的衣角,尽量克制自己的声线:“你不是说那位调酒师脾气不好?你还有半小时,要迟到了。”

  韩晋看了眼手表,眼底闪过挣扎。被宋景淮这么一拉,他冷静了许多。程斯辰突破他的手段回国,想必知道了他们在背后搞的小动作。他和程斯辰是发小,一时竟有些不敢面对。

  犹豫片刻,韩晋拍拍兄弟肩膀,说:“那我先走,你见机行事。”

  “宋总,您确定要跟着前面那辆车?”

  “跟远一些,不要被发现。”

  一直跟到一家会员制餐馆门口。宋景淮嘱咐司机打车回家,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

  他看到那两个人相携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堂,出现在二楼靠窗的雅座包厢。这间餐馆以鲁菜闻名,招牌菜当属鼎鼎大名的糖醋鲤鱼。

  宋景淮抬头望,隔着透明的落地窗,两个人头挨着头点菜,程斯辰好像说了什么,纪临就抿着嘴笑。

  手机叮咚一声。宋景淮以为是工作,不想理,正要设置静音,叮叮咚咚又好几声。

  是韩晋。

  [新鲜出炉的电子刊,纪临什么意思?为什么说自己单身?]

  [是不是程斯辰跟他说了什么?纪临知道我们给程斯辰设绊子的事了?]

  [这种采访都是提前和艺人沟通好的,艺人不想回答的都可以被删掉,我就是开娱乐公司的,这种事我不骗你。到底怎么个情况你问清楚啊,如果纪临不跟你,你趁早做打算。]

  那是一段视频,纪临对着镜头说他是他的贵人,发自内心对他表达感谢。最后画面定格在纪临微扬的唇角,“我目前单身。”

  没来由地一阵晕眩,好像胸口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宋景淮摸了摸兜,发现所有的烟在上飞机前已经扔掉。他在扶手箱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只缺角的烟盒,大抵是司机师傅遗留下来的,两支瘪掉的玉溪初心。

  以前上大学时,纪临最爱抽这种,说醇厚的烟熏味,是正宗的男人味。即使现在,纪临的兜里都能摸出两支玉溪。

  黑暗中,打火机闪了一下,宋景淮狠狠吸了一口,烟圈未吐又猛咳起来,烟雾呛进肺里,胸口憋闷几近窒息。

  那两个人仍然在吃饭,摆在中间的一大盆,像是一条完整的大鲤鱼。

  借着微弱的亮光,宋景淮给纪临发了一条微信。

  “什么时候回北京?我在冰箱冻了肉片,等你回来煮粥。”

  发完之后,他抬头,再次看向马路对面二楼的玻璃窗。他看到纪临低头看了眼手机,然后若无其事地摁灭,继续和程斯辰谈笑风生。

  车子起步,加油,汇入茫茫车流。

  宋景淮回到A大附近的公寓。正要开门,发现地垫一旁的墙角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袋子。那一瞬间,心里升腾起一簇小火花。

  他没有买过任何快递,两个生活助理把他的日常打点得井井有条。这个快递,只可能来自纪临。

  纪临回来过,还买了东西,那就一定会再回来。

  宋景淮捡起小袋,放在客厅茶几上。

  想了想,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为纪临准备好的杀青礼物,丝绸缎面的高端礼盒,放在小小的袋子旁边。

  那是一副钻石头面,京剧旦角唱戏用的装扮。

  他还记得五年前和纪临窝在这间公寓,两个人挤在沙发里,一起看《了不起的盖茨比》。华灯初上,黛西一身雍容华贵的皮草出场,头上是精致的钻石白金珍珠发带,盖茨比邀请黛西跳一支舞。这一幕经典镜头出现时,纪临拧了一把他的手背,说:“我妈也有一件头饰,水钻头面你晓得吧,别人的水钻头面是用玻璃仿制的,我妈的头面每一颗都是真钻,是我爸求婚时送我妈的,比电影里那个更值钱,有机会带你去开开眼。”

  直到他们分开,纪临也没能带他开眼。

  前不久一次慈善拍卖会上,他终于看到了那件头面,介绍人说那是傅清芳大师的遗物。

  纪临肯定会喜欢,说不定还会眼眶红红地抱住他说宋景淮真好。

  正要去洗澡,宋景淮扫了一遍手机,发现纪临早已发来了信息。没有回答什么时候回北京,没有解释正在和谁在一起,也没有说想不想喝肉片粥。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纪临:宋景淮,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脚下一个踉跄,向来稳重端持的男人竟差点在自己家里滑倒。

  待到眼前金星散去,看到微信还有一条未读消息。

  孙瑾之的。

  是一张照片,照片很模糊,依稀看出是刚才那家会员制餐厅。路灯朦胧,纪临被程斯辰紧紧搂在怀里,程斯辰的唇角好像吻在纪临发丝。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保证是最后一遍,他确定要为他放弃宋家继承人的位置?]

  怪不得程斯辰得以回国,大抵和孙家脱不开干系。

  这样也好,能让他早日看清虚幻的现实。

  [宋景淮:我已向董事会提交辞呈,下月1日正式卸职。]

  回完所有消息后,宋景淮关掉手机,走到茶几前,拿起那件属于纪临的包裹。

  快递也不要了吗?

  那他要找个什么理由给纪临送回去?

  他拿起小袋,发现收件人并不是纪临,是宋先生。

  他用剪刀剪开包装,里面是一串钥匙,这间公寓的钥匙。

  寄件日期是四天以前。

  他心力交瘁为上市手续奔走那几天,他欢心鼓舞以为两个人能长厢厮守那几天,纪临就已经决定放弃他了。

  “叮铃”一声,钥匙沉入鱼缸,小袋被塞进垃圾桶最下层。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作者有话说:

  凌晨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