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绥回到家的时候,几乎浑身都湿透了。他的伞本来就小,还要容纳另一个人高马大的人,两人挤在一处,全淋成了落汤鸡。

  临到家的时候,他把伞给了夏安,顺便嘱咐他早点回家。之后就独自一人上楼了。

  他家在一处老式住宅区里面,一下雨楼道就灌水,那水几乎漫到了他的膝盖上。冬绥艰难地趟着水,头顶的感应灯也时感应时不感应,碰巧到了冬绥这就死活不亮。任凭冬绥使劲咳嗽,它自岿然不动。

  冬绥认命地提着裤脚,摸着黑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心里感叹时运不济,人倒霉的时候连喝凉水都塞牙缝。

  他狼狈不堪地掏出钥匙开门。“吱呀——”一声,老旧的铁门被推开。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没开灯。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酒气,冬绥皱起眉,“啪嗒”一声开了灯。

  老化的屋灯闪了两下,这才颤颤亮起。

  入目所见一片狼藉:酒瓶子横七竖八地倒在桌上,烟灰缸里积满了灰,旁边是堆成小山似的烟头。

  他亲爱的父亲,此时正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醉得一塌糊涂,鼾声震天。

  冬宁一般特别守信,前提是他没喝酒。

  “......”冬绥走到沙发近前,皱眉道:“爸,你怎么又喝这么多?”

  沙发上的男人动了动,翻了个身。

  冬绥长叹一声,他想把男人拖回房间里去,却奈何他体重如山,冬绥卯足了劲都挪不动他分毫。

  “看着挺轻的啊。”冬绥拖得涨红了脸,他猛地卸了劲,任由男人软绵绵地栽倒在沙发上。

  这时,一张轻飘飘的照片从他手中掉落,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冬绥捡起来细看,片刻之后,却陡然愣住。

  照片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长身玉立,丰神俊秀,正微微笑着看向镜头。

  照片的边缘有撕毁的痕迹,像是将一张合照一分为二,而裂痕正在男人向旁边伸出的手上。

  冬绥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冬宁,将照片原封不动地放回了他的手心。

  翌日清晨,冬绥起来上学的时候,冬宁已经摆好了早餐坐在桌旁等他了。

  他的父亲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清醒的时候特别清醒,和正常人无异,甚至还有超乎常人的感性。比如现在冬绥的心情不怎么样,察言观色的冬宁一下子就看出来,并且讨好地邀请他共进早餐。

  但是只要沾上酒和赌,那就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在他还小的时候,每天雷打不动地去赌坊。兴致来了偶尔“小酌”两杯,程度类似于昨晚。

  冬绥耷拉着头坐在冬宁对面,一言不发地啃着油条。

  “怎么了我亲爱的儿子,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跟爸爸说一说,说不定爸爸能帮到你。”冬宁整个人头顶着光辉的父爱光环,他殷勤地将豆浆递过去,并适时道:“吃慢点,别噎着了。”

  冬绥看出来了,他试图将昨天的事情蒙混过关。

  但显然冬绥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仍自顾自地啃着油条,甚至没有抬头看冬宁一眼。

  冬宁示好的笑凝固在脸上,半晌之后,他才泄气道:“爸爸不是有意的。”

  “确实不是有意的。”冬绥顺着他的话头继续道,他吃得有点急,便就着冬宁递过来的豆浆一饮而尽。

  等放下豆浆之后,他才抬眼看他:“你是成心的。”

  “......”冬宁百口莫辩,他举起双手讨饶:“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下次绝不再犯。”

  类似的话冬绥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所以他沉默地咬着吸管,一言不发。

  冬宁最害怕冬绥这个样子了,这孩子打小就心眼老实,有什么话什么事也是一个人闷在心里,谁也不说。虽然冬宁确实不务正业,但他自诩带孩子的能力还是不错的。

  “下次,你下次放月假的时候,我再去接你,好不好?”冬宁用哄小孩的语气哄着他。

  但没想到冬绥对这招颇为受用。他看了冬宁一眼:“真的?”

  冬宁四指并拢对天发誓:“千真万确。”

  冬绥觉得自己真是宽宏大量,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原谅了冬宁昨日的爽约。毕竟若不是冬宁放他鸽子,他就不用淋着雨回来了,也不会遇到那个......奇怪的人?

  吃过早饭后,可能是愧疚心作祟,冬宁主动提出来要送他去学校。冬绥也没拦他,送他去学校总比让冬宁一个人呆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好。

  冬宁拿上钥匙,欢天喜地地跟在冬绥背后出了门。

  其实冬宁长得很年轻,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已过了而立之年并且还养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他的脸型是不显岁数的圆脸,五官也很漂亮小巧。跟冬绥站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来是父子,倒像是兄弟。

  冬绥觉得自己跟冬宁长得一点都不像。不过也正常,毕竟就像谁也不会想到长得这么可爱无辜的冬宁私底下也是个烟酒都来的人呢?

  甚至还沾点赌。

  正天马行空间,一辆自行车稳稳地停在了他身前,溅落一地的水花。

  冬绥低着头,就只能看到来者踩在踏板上长得过分的腿。

  “早上好啊,冬绥同学。”熟悉的声音响起,冬绥有些错愕地抬头,正好对上夏安盛着盈盈笑意的眼睛。

  他的眼睛跟水洗过的天空一样清澈而又深邃,让人无端想到辽阔的海洋。脸上的伤疤简单贴了几个创口贴,组成两个形状奇怪的十字架。

  冬绥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回应了他的问候:“早上好。”

  夏安单手按在自行车把上,另一只手绕到包里翻找,找了半天之后,他才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雨伞递给他。

  “谢谢你的雨伞。”

  冬绥接过,他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

  “那我先走了!”夏安话音还未落,自行车就“咻——”地一声飞了出去,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

  冬绥回过神来,他将雨伞小心地收进书包里。正低头间,他听见冬宁问他:“这位是你的同学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艰涩,表情也有些古怪。冬绥瞥了他一眼,答:“我也不知道,昨天和他一起回来的,他把我送回了家。”

  冬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神情却仍凝重。冬绥以为他对夏安这种陌生人有着天然的防备,就没多想,跟着冬宁一起到了公交车站。

  “好好学习,爸爸永远爱你!”冬宁目送着冬绥上了车,见冬绥看了过来,他使劲挥了挥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冬绥有时候觉得自己虽然年龄小,却比父亲成熟许多。他坐在靠窗边,看着冬宁幼稚的动作,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也冲他挥了挥手。

  车门缓缓关上,冬绥从书包里翻出来mp3戴上,他一向喜欢用听歌来打发这一段漫长而无聊的时光。

  忽地,在车门即将彻底关闭之前,一人踩着点兵荒马乱地冲了进来。

  那人侧着身子丢了两枚硬币,还对司机赔着笑:“抱歉,抱歉。”

  冬绥起先没在意,等那人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怎么又是他?

  夏安单肩挎着包,叼着包子,手上拎着豆浆。看到冬绥的反应后,他似乎很满意,并且扬起眉眼,冲他笑了笑。

  “真巧啊。”夏安背着书包挤过重重的人群,最终站在离夏冬绥不远的地方,回过头来对他笑道。

  冬绥也尴尬地回了个勉强的笑,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可能真的水逆,不仅诸事不顺,还老是遇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一路上相安无事,冬绥看着车外飞速后退的光景,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他昨晚因为收拾屋子睡得有点晚,早上起来得又早,是故有些精神不济。

  一会儿上课估计又要打瞌睡了,冬绥强撑着眼皮,浑浑噩噩地想。

  他时不时看向夏安,发现这人竟然光明正大地掐着手机,在一车的好好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

  胆子真大啊。

  公交到站了,学生们开始陆陆续续地下车。冬绥也站起身来,当他经过夏安旁边时,夏安收起了手机,跟在冬绥身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在哪个班?”

  周遭人声喧杂,冬绥又戴着耳机,所以压根儿没听到他说话,只闷着头往前走。

  夏安追上他,有些恼地扯掉他的耳机:“跟你说话呢,聋了?”

  冬绥这才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你在哪个班?”夏安没好气道,他这人忒没耐心,典型好话不说第二遍的人。

  “高一九班。”冬绥有些怯地看着他,他总觉得夏安不像是个好惹的人。

  听到“高一”的时候夏安眼前一亮,听到“九班”的时候又迅速暗淡了下去。

  “行吧。”夏安跟着冬绥一起往校门口走,漫不经心道:“可惜了,我在十五班。”

  冬绥也不知道他在可惜什么,但目前对于他来说,他是一点都不想招惹这看着就像刺头儿的人。所以他没有附和夏安,却也没再开口。

  “真是个闷葫芦。”夏安哼笑一声。

  两人并肩走着,身旁不时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冬绥最害怕别人打量的视线,那些视线总让他产生一种无所遁形的羞耻感。他觉得可能是夏安脸上的疤太过惹眼,以至于行人纷纷侧目看他,连带着冬绥也一块儿打量了。

  他顶着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硬着头皮僵着身子跟夏安走在一起,甚至差点同手同脚。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漫长的一路,等到教室的时候,夏安转身向他告别:“再见,冬绥同学。”

  冬绥所在的教室还在前面,他也微微抿了抿唇,小声对他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