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哈迪斯被克罗诺斯吞入肚腹之中时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他尚未见过几缕天光,再睁眼时周遭便成了浓墨一般的黑。

  在这极致的黑暗中,五感被遮蔽,就连时间也似乎变得格外缓慢。

  唯有周遭不断增加的兄弟姐妹,以及自己不断抽拔的身形,显示了时间正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流淌着。

  他们都知道那个预言——克罗诺斯会被自己的儿子推翻。

  为此,克罗诺斯在自己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将所有孩子都吞入了腹中,以一种极为严苛、狠厉又暗藏着极深恐慌的手段,试图扭转未来的命运。

  包括哈迪斯在内,被克罗诺斯吞入腹中的所有孩子都在等待着那个预言中的孩子降生。

  就像是在等待着无尽的黑暗中突然泄露一缕天光。

  然而这种等待是十分磨人的。

  所谓预言向来含糊其辞,只给出了结果,却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对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难免抱有些许期冀,又因为眼前不变的黑暗而转为失望。

  于是心绪便如潮水起伏,又在长久的等待中化为已然习惯的麻木。

  以至于哈迪斯在骤然感受到眼前隐隐透出的光亮时,一时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紧跟着就是姗姗来迟的茫然。

  反应过来后,他第一时间以为是那个预言中的孩子已经诞生,接下来他将参与针对父亲的讨伐。

  睁开眼后,哈迪斯发现并非如此——他直接换了一个世界。

  坐在他身侧的青年白衣墨发,俊眼修眉,神寒骨秀,清凌凌像是山间落下的一抔雪,又因为眉间的一颗红痣,俏生生如同雪中的一株红梅。

  风骨卓绝,凌霜傲雪。

  这个世界凡是有几分文采的人,大抵会一口气说出十几个词来描述这种缥缈的风骨气质。

  但是哈迪斯素来沉默。

  他在克罗诺斯的肚腹里待了不知多久,在其他的兄弟姐妹互相聊天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扮演着那个沉默的角色,像是黑暗中伫立的一块坚韧嶙峋的岩石。

  此刻面对着眼前离开黑暗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哈迪斯只是略略睁大了眼睛,并从对方黑曜石般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略显怔愣的神情。

  青年静静看着他,垂下的头发被风吹到他的脸上,带来些许的痒意。

  青年说了些什么,但是哈迪斯听不明白,勉强理解对方的意思后,便打算和他一起上路——毕竟此时哈迪斯的确无处可去。

  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对哈迪斯来说不是难事,但到底也花费了好一番功夫。

  此时距离两人相遇已经过了一个月。

  哈迪斯弄清楚了这个世界的大致情况,也知晓了青年的身份。

  此刻他们来到了大陆以北的一个小山村中,树荫下支了一个简陋的茶棚。

  他们就坐在这茶棚中,桌上两杯残茶,耳边蝉鸣阵阵。

  温澜书的声音在这窸窸窣窣的声响中显得有些失真,却又带上了一点莫名的柔和。

  “那日我下山历练,路过林中,恰巧看到你倒在路边,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

  “当时暮色将至,那片林中并不太平,我见你身上并无大碍,又忧心你在夜间遭遇猛兽,就候在你身边守了片刻,直到你苏醒。”

  哈迪斯想到了自己尚未睁眼时感受到的光亮,“我醒来时似乎是白天?”

  温澜书低低啜饮了一口残茶,“我守了你一天一夜,在第二天的早上你才苏醒,如果你一直不醒的话,我打算带你去看大夫。”

  “你不怕耽误你的事情?”

  “我救不了天下所有人,但是既然看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温澜书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轻轻抬眸看向哈迪斯。

  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语气也带着稍许的清冷,并不热络,也不带丝毫面对同行之人的亲昵,像是山顶潺潺流下的雪水。

  然而他说的话做的事,却像是雪原上洒下的浅淡阳光,透着点滴的妥帖柔和。

  哈迪斯的指尖动了动,执起了桌上的茶碗。

  他忽然从对方冷淡的外表下看到了深藏的柔软。

  就像是一只漂亮至极的白狼,冷冽锋锐的外表下,依然有着柔软的肚腹。

  但是倘若没有足够谨慎,柔软的肚腹难免成为不轨之人攻讦的弱点。

  彼时温澜书年岁尚轻,一手好剑纵横四海,但性子上难免带着些未入世的天真稚拙。

  他此次下山正是为了历练而来。

  温澜书已经习惯了斩妖除魔,修炼剑道,却没想到在到达某个村落后,尚未除去霍乱此处的妖兽,就被原先慈眉善目的村民暗算,失去了大半的行动力。

  原来这妖兽和村民根本就是一伙儿的,村民以除妖的名义引导一些修士来此,又联合妖兽将修士放倒,妖兽以修士的血肉为食增强实力,又从指缝露出一些邪门功法让村民修炼。

  村民修炼这种功法后,只要每月摄取一定量的妖兽血液,就能青春永驻、实力大增,若是有一月没有摄取血液,就会直接化为枯骨。

  由此妖兽和村民狼狈为奸,暗地里骗了不少修士,那妖兽吃了这些修士的血肉,实力不低。

  温澜书没有受伤时能勉强胜出,现在糟了暗算,就不慎落了下风。

  当时正是晌午。

  无云无雨的天气,温澜书所处的村落却是狂风大作,黑云漫天,妖兽巨大的身躯遮天蔽日,小山一般,给人一种无言的压迫感。

  温澜书一身的血,拿着剑应对的艰难。

  他忽然有些后悔将哈迪斯带到此处。

  此时的哈迪斯身量只到他肩膀,是个实实在在的少年,原本温澜书觉得他孤身一人,路上好有个照应,如果他有了想要落脚的地方,温澜书也会给他些盘缠让他好好生活。

  但是现在情况凶险,温澜书没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哈迪斯则更可能会葬身此处。

  与其两人一起葬身与此,还不如趁现在自己还有余力的时候拼上一拼,为哈迪斯取得一线生机!

  想到这儿,温澜书立刻一拍哈迪斯背脊将他推离战场,自己则如一只白鹤一般挺身上前。

  这儿的动静闹的有些大,即便他失败了,只要这个妖兽的存在被暴露出来,那么总有修士会除去这个祸害。

  温澜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这一剑如银河倒挂,未给自己留下丝毫退路。

  他成功重伤了妖兽,自己却也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没有余力再去补上最后一刀。

  眼见着妖兽挣扎着要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哈迪斯的神力突然蔓延开来。

  他此时年岁尚小,也没有冥王的权柄,此刻不过是克罗诺斯众多孩子的中的一个,因为长期被困在克罗诺斯的肚腹之中,也没有什么对敌的经验,几乎像是个小牛犊般横冲直撞的,在妖兽手里保下了温澜书。

  之后两人又成功将妖兽杀死。

  大量的鲜血从妖兽的伤口中迸溅而出,几乎像是天上下了一场血雨。

  温澜书和哈迪斯倒在地上,两人均狼狈非常。

  只是温澜书看上去要更加凄惨一点,腹部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血。

  哈迪斯将温澜书扶起来,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有些无从下手的无措,薄唇抿了起来,苍翠的眼中显出了些许乌云压顶的沉郁。

  “不会死的。”

  温澜书轻声说道。

  他靠在哈迪斯的怀中,仰头看着少年线条流畅的下巴。

  这是一头年轻的黑豹,此刻身量尚小,但依稀可见未来的风采。

  “这次是我连累的了你,”温澜书低声说道,随后抬起头认真的看向哈迪斯的眼睛,“而且我之后的旅途遇到类似事情的概率不小,如果你想要离开的话……”

  哈迪斯摇了摇头,“我无处可去,也没有想要去的地方,能待在你身边我就觉得很好了。”

  他永远记得自己从黑暗中睁开眼所看到的那一眼。

  他几乎没有见过自己原来世界的样子。

  就好像刚出生的雏鸟一般,如果说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眼景象会奠定他对这个世界的基础认知。

  那么哈迪斯无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他来到了异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眼却是茂盛的森林,跃动的阳光,还有身侧如霜雪一般清冽,又带着寥落的温柔的人。

  因为有温澜书的存在,他觉得就连这个世界都变的温柔起来。

  这一路上,他们收获过善意,也遇到过不少危险。

  但是因为在温澜书身边,哈迪斯便觉得这个世界是葱茏的、斑斓的、富有生机的,而非沉郁乏味,如同腐烂衰败的落叶。

  偶尔回忆路途过往,他觉得就连那些险象环生的情况都有了些许可咂摸琢磨的意味,原本充斥着血色的记忆似乎也能成为各色经历中斑斓的点缀。

  因此哈迪斯觉得,能待在温澜书的身边真的是很好的一件事。

  如果可以,他想要就这么一直待下去。

  哈迪斯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

  黑发的少年睁着一双深潭般眼睛看向怀中面色苍白的修士,他用袖子轻轻拭了拭温澜书唇角的血迹,“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

  温澜书微微一怔。

  这像是一个年少者怀揣着无知无畏的勇气而对未来许下的美好憧憬。

  但是温澜书活了几百年,在修士中尚且算的上年轻,也早已知道了人世无常的道理,在很久之前他看见师父一去不回走进漫天火雨的时候,就明白有时候年少时的憧憬到最后都零落成了一地霜雪。

  走到记忆的前头往后瞧,也只能看见一些破碎的影子。

  记忆淡去了,但是当时的情绪依旧鲜明,每每想起依旧心中隐痛。

  后来放下了,心中也仍旧剩下些许怅惘。

  ——那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温澜书叹了口气,只能说道:“这世上没有人能一直在一起。”

  哈迪斯沉默了,片刻后他张了张嘴,有点执拗的说道:“那我希望我死去的时候能待在你身边。”

  说罢顿了顿,发觉神明没有死的概念,又觉得这个词语对温澜书来说太过残忍,于是改口道:“我希望我离开的时候能待在你身边。”

  这像是一句自我矛盾的话,既然已经离开又怎么能用“待”这个词,或许用送别形容更为妥当。

  温澜书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嗽,牵动腹部的伤口扯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哈迪斯有些慌乱,却又不知道怎么做,只能将怀里的人搂的紧了些。

  少年怀抱温热,那热度传到温澜书身上,似乎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连带着他苍白的脸颊都泛上了些许血色。

  温澜书轻轻摸了摸哈迪斯的头,低低道了一声“好”。

  片刻后他又问:“你无处可去?”

  哈迪斯点头。

  温澜书继续,“你想跟着我?”

  哈迪斯抿唇,认真道:“想。”

  温澜书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双目垂了下来,片刻后复又抬起,视线落到拥着自己的少年身上。

  接下来的话他应当在很久之前听人说过,听到时年岁尚小,想不到一晃几百年过去,现在也要对别人说出这话了。

  “既然如此,你我也算是有点缘分……”

  因为虚弱,温澜书说话慢吞吞的,一字一句有点像是山间绵软的风。

  哈迪斯拥着温澜书的手有些紧张的收紧了,他略略凑近,一双绿眸定定的看向温澜书。

  温澜书想着自己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说出了后半句。

  “我收你为徒如何?”

  哈迪斯收紧的手松开了。

  “……老师?”

  温澜书一愣,随后浅浅笑开,“这么叫倒也行。”

  之后两人在村落中修养了三天,温澜书伤口堪堪愈合后,便再次上路。

  温澜书不急着回去,哈迪斯对这些则更加无所谓。

  于是两人又走走停停两年,将大陆大致走了一遍后,才踏上返程的道路。

  少年人长得快,不过两年时间身高就已经堪堪与温澜书持平,仅仅只差了一个头顶。

  但饶是如此,哈迪斯也不用再费力仰望,他只要稍一抬眸,就可以看见温澜书那双看向他的漂亮眼睛。

  长大的哈迪斯越发的寡言。

  温澜书没有御剑,此刻他们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由哈迪斯驾车,从另一条路向无念门行去。

  即便是在马车上温澜书依旧坐姿端正,低眉垂目的样子像是一尊玉佛。

  两人双双静默,却不见半点尴尬,反倒有种安然的静谧流淌其间。

  忽然温澜书睁眼看去。

  哈迪斯若有所觉的回头,然而还未有动作,便察觉有微凉的指尖掠过他的脖颈。

  温澜书伸手拢起了他的卷发,“散开了。”

  哈迪斯原本束起的卷发散开了,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就扫过了温澜书的耳侧。

  温澜书索性拆下佩剑上的剑穗,充当发带将哈迪斯的头发重新束了起来。

  温澜书总是如此细心。

  他只是看着冷,却在细微之处有些别样的体贴。

  就连教授剑诀时也是,一字字一句句,瞧着严肃冷硬,但实际上没说过半句重话。

  若是教不会,也只是沉默片刻,然后再耐心教一遍。

  只是无论温澜书将法决拆解的如何细碎易懂,哈迪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他感觉到自己的神力在日渐增长,但是与这世界像是始终隔了一层什么。

  他的腰侧有柄温澜书赠送的佩剑,只是他从未使用过。

  他听着温澜书教了一遍又一遍的法决,已经背到滚瓜烂熟的程度,但是无论如何都调动不了一丝法力。

  学到最后哈迪斯心中甚至生出些许惶恐。

  但是温澜书只是静静看着他,半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罢了。”

  罢了?

  什么罢了?

  罢了什么?

  哈迪斯无端有些惶然。

  然而温澜书只是半敛眼睫,像是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学不会就学不会吧,不是什么要紧事。”

  随后他又从怀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包糖果。

  “吃糖吗?”

  糖是麦芽糖,又甜又黏。

  哈迪斯拈了一块到口中,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是温澜书总觉得他的眉毛好像皱起来了。

  “不好吃?”

  哈迪斯如实相告:“太甜了。”又反问:“你喜欢?”

  温澜书也拿了一块到口中,半晌摇头,“不喜欢。”

  “但是店家说这糖小孩子喜欢,吃了会开心。”

  哈迪斯有点无奈,“我不是小孩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也没有不开心。”

  “这样啊,”温澜书的神色淡了下来,像是一朵盛开的玉兰缓缓收拢,他微微垂下眼,笼在袖中的指尖有些无措的动了动,又抬眸看向哈迪斯,说的轻而缓,“师门中我年纪最小,平日里也没怎么跟比我小的人相处过——这是还我第一次收徒弟。”

  这就好比第一次照看新生的雏鸟,总疑心自己疏忽了什么,因此忍不住面面俱到。

  哈迪斯看着温澜书,觉得自己此刻要是提出要求,只要不过分,无论是什么对方都会答应。

  “那你有想要的吗?”温澜书又问道。

  哈迪斯没有说话,他对这个问题没有具体的答案,只是视线长久的落在温澜书的身上。

  马车在山路上驶了三日,到达了无念门。

  眼前群山高耸,直插天际。

  质朴肃然的建筑错落有致的分布在山间。

  无念门壮大之后曾重新修整过一次,但饶是如此,单看山林间的朴素建筑也绝想不到这是名震天下的宗门。

  唯有无念门子弟万剑齐出的剎那,才知所言非虚。

  温澜书带着哈迪斯上了山,同几位师兄简单寒暄了几句又相互介绍之后,便带着哈迪斯回了千刃峰。

  千刃峰山势陡峭,终年大雪,本就寂寥无人烟。

  而温澜书和哈迪斯是如出一辙的寡言,身上的气质带着一种浑然天成似的相近。

  师兄们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总疑心寂静的千刃峰此后大概也难有什么变化。

  但是实际上变化来得很快。

  在温澜书的洞府门前,一株石榴树抽条生长。

  不知是哪只路过的飞鸟带来的灵植种子,落在松软的雪地里竟然没死,反倒发芽抽条,一日日生长,很快就枝繁叶茂。

  这是温澜书收哈迪斯为徒弟的第九年。

  种下的石榴树上结了第一颗果子。

  此时哈迪斯已经长得比温澜书还要高了。

  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稳的山岳,曾经哈迪斯稍一抬眸就能平视温澜书的眼眸,而现在他略略低头,就能看见一截细白的脖颈,像是白鹤垂首。

  他的肩膀宽厚,只是在温澜书身后站着,就有一种似乎将人抱在怀里的错觉。

  那颗石榴早已被摘下,放到了温澜书身旁的桌案上。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温澜书面前,双手攥着衣服,有些紧张的向温澜书讨教。

  温澜书名声在外,谁都知道他是剑道上的天才,一些外人或许会顾忌他疏离的态度不敢轻易接近,但是无念门的人都知道自家的九长老向来不吝于传道受业,哪怕是面对一些浅显的问题也回答的仔细认真。

  因此一些胆子大的小辈会挑温澜书有空的时候,来到千刃峰上讨教,但面对的到底门派的九长老,胆子再大,此刻免不了也有些紧张。

  少年一个问题叙述的颠三倒四,见温澜书淡淡瞥过来,更是一副急的要哭了的样子。

  温澜书从怀中翻出一包麦芽糖来,递到少年面前,示意他接过。

  “你慢慢说,我今天很空。”

  少年有点犹豫的接过,拈了一颗糖放入口中,甜滋滋的味道弥漫开来,他露出一个有点腼腆的微笑,将心中疑惑仔仔细细的的讲了一遍。

  温澜书一一解释。

  送走少年后,天色已经暗下,天际的夕阳将雪山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芒。

  温澜书沐浴在金芒中,脸上细软的绒毛清晰可见,显得他的轮廓有几分柔和。

  哈迪斯垂眸看着他,出了神。

  忽然温澜书抬头看向他。

  哈迪斯一惊,还未来的及收拾好脸上的神情,面前就被递了一个包裹过来。

  打开,里面是精致的糕点。

  “前些日子我下山帮枯荣道长办事,这是宴席上的糕点,我尝着不错,就叫人又做了一份。”

  温澜书偶尔会被一些友人叫去帮忙,花的时间长的话就将哈迪斯带上,若是几天就能回来,就会独自前去,只是回来时总会带些零碎的小东西。

  或许是哈迪斯在相遇的最初表达出了对于这个世界的陌生,明明是个身量不矮的少年,看到周遭的景致时却像是新生的雏鸟,苍翠的眼底隐藏着极深的好奇。

  温澜书将这些零碎的东西带回来,就像是将世界各地的景致都送到哈迪斯面前一样。

  温澜书第一次带糕点回来的时候恰逢一个小辈来找他,小孩子同样紧张,说话都疙疙瘩瘩的,但是温澜书明明带着糕点,却没有像这次一样拿出来哄他。

  事后哈迪斯问起,温澜书只是看了他一眼,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这是我带给你的。”

  温澜书仍旧是一副仿若霜雪铸就的样子。

  但是言语间带着一股近乎理所当然的偏心。

  这就像是扒开厚厚的雪层,忽然发现一朵摇曳的花,又因为这花向着自己,哈迪斯心中一动,觉得热意如潮水般后知后觉的漫了上来,其中又夹杂着几分隐秘的欢喜。

  这份欢喜随着时间的沉淀愈演愈烈,以至于现在如同熟透的果子般缀在心头。

  温澜书一抬眸一垂首就能让这颗果子溢出饱满的汁液。

  汁液淅淅沥沥落下,又在窖藏下酝酿成更香醇的酒。

  起风了。

  黑衣与白袍交织在一起。

  哈迪斯垂眸看向温澜书。

  这一刻,他似乎很想将眼前人拥在怀里。

  但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哈迪斯站在温澜书身后,两人始终保持着一拳的距离,只在夕阳消散的某刻,哈迪斯忽然俯身从温澜书身后探过,拿走了桌上的石榴。

  温热的皮肤相互接触,又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降临的暮色掩盖了哈迪斯眼中的情绪。

  ——他在暮色四合中偷来了半个拥抱。

  接下来的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

  哈迪斯依旧沉默,视线却越发长久的放在温澜书身上。

  温澜书每每回头,就能看见那双苍翠的眼睛如平静的湖水般将他囊括其中。

  蛛网般缠绵的情绪在哈迪斯的心脏中发酵,一点一滴沉淀下来,压抑在心底,却又在时间的推移中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些许。

  此时的哈迪斯尚不能很好的理清自己的情绪,只觉得当时对温澜书许下的诺言并不全面。

  ——不是仅在离去时待在他的身边,而是最好长长久久,一直待在一起。

  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九年,几乎游览过绝大多数土地。

  但是除了温澜书身旁,他似乎依旧无处可去。

  也许不是无处可去,只是他不愿意离去。

  然而离别的到来总是那么猝不及防。

  在来到这个世界第十年,哈迪斯感觉体内隐隐的桎梏被打破,原本压抑的神力迎来了疯长,与此同时,他还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他隐隐的排斥。

  这只是个寻常的午后。

  哈迪斯坐在温澜书身旁,听他说过几日下山除妖的事情。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或者是一滴水落下的瞬间。

  哈迪斯就在温澜书面前突兀的失去了踪迹,只留下了神力残留的淡淡涟漪。

  哈迪斯睁大了眼睛,他看着温澜书惊诧慌乱的神情,立刻伸出手,但到底抵不过这个世界对他的排斥。

  ——当年他说离开的时候要待在温澜书的身边。

  年少时一句对于未来的憧憬,跨越时间的长河,似乎在十年后的这一天成了真。

  却成了一道刻在哈迪斯心脏上的伤疤。

  哈迪斯再睁眼时,发现自己依然处于黑暗之中。

  身旁的兄弟姐妹们照旧在猜测那个预言中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现。

  他有点怔愣的坐在原地,心脏后知后觉的漫上一丝细密的疼痛。

  那伴着暖阳清风的十年,似乎只是他在长久的等待中因麻木而生出的幻境。

  忽然耳侧传来玉石相击的声音。

  哈迪斯取下头上的发带,怔怔看着手中的剑穗,片刻后有紧紧攥住,骨节用力到泛白。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湿润水光落到了攥紧的手上。

  ——那并非梦境。

  但现在已经是他遥不可及,连梦中也再难见到的彼岸。

  是命运赐予他却又在最后时刻狠心夺走的垂怜。

  浓墨般的黑暗忽然涌动起来,紧跟着,不远处出现了一抹光。

  ——那个传说中的预言到了实现的时候。

  身侧的兄弟姐妹们欢欣鼓舞。

  哈迪斯从黑暗中走出,面上却像是沉沉的笼了一层寒霜,灵魂像是秋季残喘的枯木。

  接下来的一切都如预言预示的那样,克罗诺斯被宙斯推翻。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抽签成了冥府之主。

  似乎命运就是如此无常,却又充满注定的意味。

  哈迪斯曾去找过一次命运三女神,倘若克罗诺斯注定会像预言中那样被自己的儿子推翻,那么他的未来是否同样有着注定的东西——就如同许多年前他注定会前异世一样。

  命运三女神没有回话。

  她们沉默的看着交缠的命运之线,最后只是语焉不详的说道,在未来,他的命运如覆盖了浓雾般模糊不清。

  哈迪斯回到了冥府。

  他尝试去找掌管空间的神明卡俄斯,然而无功而返。

  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下,过往的记忆似乎也逐渐被掩埋到了最深处。

  然而剑穗却始终被哈迪斯珍重妥帖的放着,哪怕数千年过去,依然光洁如新。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哈迪斯以白杨木为傀儡行走于大地之上,他在阿尔忒弥斯的猎场里,看到了那个近乎已经镌刻于心中的人影。

  温澜书仍旧如同天上浩渺的月亮。

  哈迪斯看着他,又在他力竭坠落时接住他。

  跨域恒久的时间,两条互不相干的轨迹在此刻交汇。

  哈迪斯在此刻终于接住了自己的命运。

  冥府。

  温澜书苏醒时看到了窗外漆黑的永夜。

  眼熟的剑穗放在他的身旁,令他产生命运倒错般的感觉。

  他怔怔回过头,哈迪斯坐在他的身侧,深邃冷峻的脸上是日积月累的威严,却在看到他的剎那骤然柔和下来。

  “老师。”

  冥王轻声唤道,一如多年以前。

  “好久不见。”

  两章番外并在一起发了

  本文到这里彻底完结了

  非常感谢大家能一直看到这儿

  之后希望有缘再见

  (挥手)(退场)

  (飞吻)(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