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看着空明的的方向,容祈忍不住回忆起从前宫里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日子,心酸地抹了一把眼泪。

  相较之下,现在过得简直是猪狗不如,不仅没饭吃,还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像只看门狗一般被栓在走廊。

  想到这里,原本压抑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哇”地哭出了声。

  一声雷鸣,天际一道白色的闪电亮起,让整座月神山在霎那间亮如白昼,又迅速恢复黑暗。

  容祈在一瞬间光明里看见燕无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举起长剑正要劈下。

  他两颊带着醉意的粉,双唇猩红有些水光,仿佛饮血,但眼神清冷疏离,淡色的瞳孔里带着些微的冷意,漠然得好像失去了意识,兴许是这样巨大的反差,生出了一种诡谲致命的萎靡美感。

  手中的剑反射了那一瞬间的闪电的白光,刺进容祈的眼里。

  容祈连忙捂脸往后躲,“不!”

  他还不想死,还没有报仇雪恨,将燕无渡碎尸万段,怎么能就这样死在这个破山沟里!

  但那道剑始终没有劈下,他试探着看过去。

  楚北岌抓住燕无渡举刀的手,相当平静地解释,“没事,他发酒疯就是这样,习惯就好。”

  “你才发酒疯!我没醉!根本没醉!”燕无渡挣脱了他的手,晕晕乎乎地跳出去,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大喊,“尔等何方妖魔?可敢与我一战!”

  说完就提剑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楚北岌连忙去追,“喂你个蠢货!给我回来,外面是看守的!”

  私自外出,是为违禁。

  携带酒水回门派,是为违禁。

  醉酒撒野,更是大大的违禁。

  眼看着这些都要被燕无渡发酒疯捅出去,一同罚下来的话,足够两人将雪狱蹲穿。

  容祈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只留下二人追逐在雪地留下的脚印,他发觉要跟燕无渡硬碰硬是完全不讨好的,要报复他,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自那晚以后,容祈开始对师尊言听计从,倒茶跑腿捶肩捶背,毫无怨言,对同门亦是平易近人,乐于助人。

  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惊悚!

  燕无渡也惊讶这忽如其来的转变,但他也乐意看他怎么折腾,料定对方掀不起什么风浪,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狗腿子般的殷勤。

  容祈养精蓄锐,孙子似的蛰伏了三个月,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

  有小道消息称,干元宗掌门,燕无渡的师尊,宴见月终于要出关了。

  传闻中,他谦和温润,乐善好施,却是整个干元宗唯一能治的住燕无渡那条疯狗的人。

  晨暮的钟声响起,在整座月神山上阵阵回响,颇有些神圣的意味。

  容祈赶到祭坛,这里乌泱泱站满了人,原来已经有很多弟子在迎接掌门出山,

  他推搡着挤开围观的人群,冲到最前面,看见了那传闻中的干元宗掌门。

  祭坛建在山顶,与一面石门两两相望,以一条长满青苔的小径连接,石门被郁郁葱葱的草木包围,门上垂下生命旺盛的藤蔓充当门帘,一眼望去是鲜明浓郁的绿意。

  石门轰然上升,一道白影从门内走来,那人身量纤细,眉眼沉静,闭目捻着一支纯白色莲花,眉间似乎有一小簇金焰烈烈燃烧,像月神山上终年不染尘埃的雪,也似高悬于夜空的湛湛月色。

  这人似乎很得众人的喜爱,一现身人群开始惊喜骚动,“掌门师祖!掌门师祖终于出山了!”

  容祈一瞬间也呆住了。

  他没想到干元宗掌门竟不是他想象中的鹤发童颜,拿着拂尘一板一眼的老家伙,居然是个仙风道骨的小白脸。

  怪不得燕无渡和楚北岌二人私下都直呼其名,这张脸也很难让人叫出“师尊”二字。

  众人狂奔过去将他拥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掌门!掌门你知道弟子有多想你吗!”

  宴见月满脸溺爱的无奈,毫无架子地拍了拍弟子们的肩,“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出关了吗。”

  容祈已经迫不及待要报复燕无渡,毫无眼色地上前一个单膝跪地拱手道,“拜见掌门!我乃空明大皇子,三月之前拜入干元宗,如今在师尊燕无渡门下。”

  宴见月开口便如春风拂面,温和无比,“你就是容祈?你父皇曾与我详谈过对你的期望,在宗派这几月待的如何,还习惯吗?”

  “恕弟子直言,我本以为干元宗作为第一大门派,规矩森严,门下弟子循规蹈矩,但这几月看来,不尽如此,有欺凌同门的,有宵禁外出的,有破食戒的,还有醉酒闹事的。”

  宴见月听闻如此,既不震怒,也不惊讶,依旧平淡如水,“是吗,可道出破戒者姓名?”

  容祈刚要开口,一道张扬嚣张的声音打断他,“师尊见谅!徒弟来迟了,咦,为师的好徒弟,你在这干什么呢?”

  容祈回头看去,燕无渡叼着一根草,吊儿郎当走来,搭住他的肩膀,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底却寒光四溢。

  威胁!这分明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容祈大撤一步,破釜沉舟道:“启禀掌门!我所说之人,就是我的师尊,燕无渡!”

  宴见月依旧心平气和,“阿渡,你徒弟所言,可是真的?”

  燕无渡的神色骤变,仿佛被雷劈中,继而怆然地捂着胸口,“徒弟不知道人心还有这等险恶的时候,他所说之事,皆为虚构!不过是前两日命他认真修习,不可偷懒,顶嘴时训斥了他两句,就被这般污蔑!实在是恶人先告状!!”

  容祈急了,“胡说!明明是你血口喷人!你将我像条狗一边拴在门外,和楚北岌私逃出去吃喝玩乐!还耍酒疯要砍我!这些分明都是你做的!”

  燕无渡:“看来你对我这师尊也是相当不满,心血付诸东流也就罢了,掌门师尊!你要他们说,我是这种人吗?”

  “是。”

  一呼百应,说话者声音此起彼伏。

  燕无渡:……

  容祈眼见着天平正要倒向自己这边,忙火上浇油,“况且!燕无渡私下从不管掌门唤作师尊,都是直呼大名!这在宫里都是大不敬,何况在你们干元宗!”

  燕无渡飞扑上去抱住宴见月的腿,哭嚎道:“师尊!你是信与你朝夕相处十多年的徒弟我!还是信这个背信弃义的白眼狼!”

  宴见月轻笑,那是被一雕一琢画精心刻画出的美,精致得简直不像活人,“你就说我该不该信你。”

  毕竟前车之鉴多得数不过来。

  燕无渡心如死灰,“好……好,你们都不信我……罢了。”

  他颤巍巍站起,一步一癫走向祭坛边缘,下面是风起云涌的悬崖,他回头看着宴见月,“别人可以不信我,唯独师尊你,让我失望透顶,为了证明我的清白,自当以死明志。”

  容祈一瞬间的慌张,他只是想让燕无渡得到一点教训,并不是真的想让他粉身碎骨啊,旁边的师兄稳住容祈,对他摇摇头道:“别担心,他不舍得跳的。”

  宴见月没有拦也没有慌乱,只是笑得如同菩萨般,温柔道:“嗯,那你跳吧。”

  有点出乎意料了,之前这招都很好用啊,吓得所有人飞扑过来求他别跳来着。

  燕无渡选择拖延时间,“记得那年我们初次相遇,我……”

  “哪那么多话呢?要跳赶紧跳。”

  楚北岌不只从哪冒出来,一脚将其踹下去,随着一声“啊——”的惨叫,他拍了拍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所有弟子夜见怪不怪地撤了,这看了几百遍的鬼热闹,不看也罢。

  所有人都没有信以为真,除了愣在原地的容祈,他内心还残留这震惊,后悔,愧疚等等多余的情绪,没有缓过来。

  宴见月拍拍他的肩,“阿渡是这样的性格,但本质不坏的,习惯习惯吧。”

  容祈只觉得被欺骗的恼羞成怒再次膨胀,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楚北岌踢他的这一脚分明就是替他掩饰,将燕无渡违禁这一页翻篇过去,目的就是现在这般没人在意后续。

  但容祈不能忍,只要找到燕无渡违禁的证据,就可以连本带利将这笔账算回来。

  他等着二人再次下山的时候。

  燕无渡摔瘸了一条腿,对罪魁祸首咒骂不休,而楚北岌为了赔礼道歉,答应请他吃饭,时间约定在万佛节这天。

  天色渐晚,容祈跟在二人身后,假装是与二人一趟的,结果忘记带东西晚了一步,顺利的溜出宗派去。

  山下的承善大街一片灯火辉煌,钟鼓齐鸣,歌舞喧天,装载金佛像的游车从长街走过,过处信徒跪倒一片,虔诚祈福。

  容祈时隔多月,第一次见到这般热闹的场面,热泪差点夺眶而出,但他没忘记此行的目的。

  为了收集燕无渡违禁外出的证据,回去向宴见月告状。

  只见二人走进寺庙,里面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善男信女来来往往,有些拥挤堵塞,香炉里的香火燃烧产出袅袅白烟,飘香天际,禅香浓郁呛鼻。

  二人取了红带,各自背对着写下心愿。

  燕无渡捧腹大笑给对方看自己所写的愿望,楚北岌白了他一眼,“真无聊。”

  “那你的呢?写的什么?给我看看!”燕无渡说着跳过去要抢。

  楚北岌不给他机会,利用法力将带子系到最高处。

  燕无渡:“切,玩不起,不会写的什么丧尽天良的愿望吧?”

  楚北岌漠然扔回了笔,“你不用知道。”

  燕无渡漫不经心将带子挂上手边的树枝,嘴硬回怼:“我也不想知道。”

  还回了笔,二人离开寺庙。

  容祈赶紧迎上去将燕无渡刚写的祈愿红带摘下来。

  他的字抽象得独具一格,很好辨认,只要拿了这条丝带回去指认燕无渡私自外出,他就无可辩驳了。

  容祈心中大喜,看向手里的丝带,好奇他到底写了什么,辨认了半天,竟是:

  “愿吾徒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容祈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撞到,猛地一震。他的祈愿居然是自己,不计较前些天对他的背刺,还特地下山祈愿自己平安顺遂。

  他忽然想起宴见月说的话,明明燕无渡多次救他于水火,就因为说话难听一些,自己就要这样陷害他吗?

  羞愧,后悔,委屈一同涌上了他的心头。

  容祈狠狠地伸手摸了一把泪,低声抽泣。

  这时,肩上忽然多了一道力量,“怎么了孽徒?感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