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句,一刀杀了你。”◎

  ——“没赢你就来找孤要奖励?”

  真有趣。

  他把一个前提条件变成事后条件。

  等赢了还不知道有没有。

  宗行雍倒也不觉得被冒犯, 眉梢轻挑道:“太子最好信守诺言。”

  闻春道:“二位请。”

  赌场内很大,一层全敞开式,二层做了厢房隔开。闻春给他们上茶, 殷臻低头刹那,嗅到雨前龙井清新怡人的味道。

  看样子这赌场赚了不少。

  “怎么赌?”他手指压在桌面, 问。

  闻春道:“来者是客, 闻春经营赌场生意大半辈子,不好说出去叫人笑

  话, 太子选吧。我那侄儿与您一般年纪,正正好赌一局。”

  “世间赌法, 但凡有记载的, 殿下尽可一提。”

  闻息风本来在他身边缩着,嘴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猛然被点名吓了一跳。

  他和殷臻不同, 自小在赌场中混迹长大, 五岁能靠耳力辨认骰蛊中色子大小, 八岁坐上赌桌横扫八方, 十三方圆十里内再无敌手, 从此声名远扬。

  关外二十七城极乐坊与瀛洲赌坊,并称两大销金窟, 一旦踏入, 有去无回。

  杯中热意熏然。

  殷臻指尖拢着瓷杯, 视线很淡:“骰子。”

  他确实不沾赌,对赌的了解仅限于比大小。但他见过宗行雍赌——什么时候不记得, 但结果记得很清楚, 宗行雍赢得了三座城池和一座铁矿。

  殷臻只有一项东西强于在座大部分人。

  他善学。

  上至帝王之术, 下至街边杂役, 好的坏的,什么都学。

  “孤不擅此物,比大小即可。”他说话不快不慢,和摄政王肆意坐姿截然不同,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仪态标准苛刻。

  “三局两胜。”他看向闻息风,唇边浮现笑意,“你要与孤赌吗?”

  赌场光线昏暗,人驱散得差不多。赌徒没人愿意坐下来喝茶,这二位不一般。闻息风能见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灰尘,雕花深木上坐的人偏头看他,衣袖素白宽广。眼如清水明亮,眉细而长。唇淡红。

  闻息风突然忘记他问了什么。

  他头顶是赌场十几年不变的庸俗雕花,深红廊檐上刻着牡丹、梅花或是昙花?也可能是一段故事,红拂夜奔亦或吹箫引凤。

  平时只觉艳俗,此刻却生出不同的风月意味来。

  可能是一瞬,也可能过了很久,他终于成功吸引摄政王兴趣。

  自上而下的视线犹如刮骨刀,随即而来的压迫感犹如大山,闻息风双腿一软。

  “看什么?”

  摄政王诚心发问:“眼珠子不想要了?”

  闻息风喉咙一紧,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赌。”

  “你侄子这双眼睛。”宗行雍对一直作壁上观的闻春道。

  “若他输了,本王一并带走。”

  闻春:“若他输了,一双眼睛要也无用。”

  殷臻皱眉。

  “闻掌柜是爽快人。”宗行雍沉沉笑了,“倒是令本王想起一个故人。”

  “太子。”

  沉闷珠串敲在扶手上,一道声音贴着殷臻耳边响起:“别用那种眼神看人。”

  宗行雍抵着后槽牙:“本王会忍不住动手。”

  美色一贯对降低警惕有强烈作用。

  殷臻充耳不闻,端着茶杯,上半身远离他。

  “孤要怎么赢?”他问。

  宗行雍懒散往后靠:“想怎么玩怎么玩,玩开心,剩下的事交给本王。”

  殷臻坐在赌桌上。

  公平起见,他们拉了人群中随意一人摇骰子。

  比耳力而已,闻息风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堂下挂了一串风铃,殷臻去推开了窗,新鲜空气飘进来,黄昏时分,隔壁有女儿出嫁,敲锣打鼓声一阵强过一阵。

  闻息风在赌桌上九成的把握来自先天的听觉,不管从什么地方,来之前殷臻一定得知了这件事。

  宗行雍莫名笑了。

  太子啊太子。

  从进来那一刻恐怕就在想如何赢。

  真是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打破了闻息风的节奏,他看向一旁和宗行雍同座的闻春,嘴唇嗫嚅了一下。

  第一次,殷臻忽问:“少东家确定,不改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闻息风心想。

  听觉受到干扰后他心中本就摇摆,全凭运气太过侥幸,谁都无法保证老天爷会站在谁那边。敲锣打鼓声越发靠近,一千蝉鸣蛙叫在脑海中。

  “我听错了吗”,太不禁怀疑自己:刚刚似乎有一枚骰子和蛊壁产生了细微、不易察觉的摩擦,变故会不会就出现在我没有察觉的那一秒。

  不对,他或许是为了干扰我的判断。

  闻息风深吸一口气,坚持道:“大。”

  殷臻:“小。”

  骰子开。

  闻息风睁大了眼。

  二二一。

  小。

  第二次。

  殷臻又随口:“确定?”

  闻息风咬牙:“大。”

  一二三。

  大。

  殷臻同样猜对了。

  豆大汗珠从闻息风头顶落下,他能感觉到充满盐分的水糊住了自己眼睛,剧烈的疼痛和酸胀齐齐涌上来。

  他咬紧了牙,齿关节嘎吱作响。

  “大。”

  殷臻依旧道:“你确定?”

  他每一个字句压得轻飘,仿佛悬在空中。闻息风无法从他面上搜寻出关于骰子的任何信息,不管点数大小如何,他眉间神色毫无变动。

  ——一国储君。

  喜行不露于色。

  闻息风瘫软在椅上:“我认输。”

  他盖住眼睛:“殿下听觉很好。”

  “孤从来只做一件事。”

  殷臻摇头否认:“你心不沉,注意力不集中。”

  根本不用再找张松,被压制的孟忠梁眼看穷途末路,一跃而起挣脱舒束缚,撞开人群往外冲。

  殷臻即刻抽身往外,他一把抽走身边最近人后背长弓和箭筒。宗行雍眼前一阵风卷过,手中茶盏漾起涟漪。

  他极轻地眯眼,看向殷臻离开的背影。

  蚩蛇:“少主。”

  “跟上去。”

  “吁——”

  五里路。

  马停下,殷臻左手持弓,冷锐箭尖对准孟忠梁后背。

  “孟忠梁。”他一字一句。

  孟忠梁霎时如同被按下暂停键,颓然松了双肩。

  他勒着缰绳回身,望着殷臻的眼忠闪过痴迷,语调急速:“久闻太子箭术,百步穿杨,下官……我今日是否必死无疑。”

  殷臻拉弓,瞄准,道:“是。”

  “四年前太子令我与薛进随军出征,如今我在军中声望远高于薛进,为什么死的人是我。”他不甘道,“薛进区区左将,根本无法撼动宗行雍在军中地位。”

  殷臻终于一停。

  “孤是让你一步步往上爬,”他思索片刻,不解道,“没让你通敌叛国。”

  孟忠梁咬牙道:“最后一个问题。”

  殷臻隐隐不耐:“说。”

  “殿下既然愿意给滂水之战做人证,便是和摄政王早有合作,又为什么在他身边处处安插眼线。”

  “孤告诉你一个道理。”

  殷臻叹息道:“孤不信任何人。”

  “只信看得见的东西。”

  他说完松手,耳边骤然掠过一道疾风。

  箭矢破空而去,刺破皮肉声传来。

  不是他手中那一箭。

  殷臻骤僵,梭然转头。

  “殷臻。”

  宗行雍立在他身后,长弓放下,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下次杀人灭口——”

  “记得更快。”

  电光石火间殷臻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都听到了什么,从什么地方开始,从“孤四年前安插人”开始,还是“孤什么都不信”那句,他会不会认为当年滂水之战是孤授意孟忠梁所做,如今孟忠梁已死,死无对证。

  他放下弓箭,刚要开口说什么,眼神蓦然一变。

  埋伏在赌场外的那批刺客。

  宗行雍反应比他更快,跨上马背一扯缰绳一把捞住他腰:“走!”

  殷臻身体骤然腾空,左手还拿着弓。

  “三十七个人,”他眯眼,极其迅速地,“弓箭手十一,其余是剑。”

  “能甩掉多少?”

  宗行雍:“二十。”

  殷臻:“剩下交给孤。”

  他侧身从马侧长筒中抽箭,极快点数。

  箭筒中不多不少,正好十一。

  没有失手的机会。

  马背上难以保持平衡,他只能尽力一试。

  殷臻眉眼冷峻。

  他连射七箭,全部落在马腿上。

  “一箭不空。”背后马蹄声减少,宗行雍倏忽笑了,含义颇丰,“本王当初以为你什么都不会。”

  殷臻一句废话没有。

  他有些喘,体力渐渐跟不上。

  “能打赢几个?”他勉力去够最后一支。

  “不止这些人。”宗行雍道,“甩掉一个是一个。”

  “射空了。”殷臻手指发抖,果断,“来杀你的,跟孤没关系。”

  宗行雍:“……怎么不是杀你的?”

  殷臻逻辑清晰,理由充分:“孤一个弱得不行深宫太子,劳烦不动这么多人。”

  “……”

  他看过这一片的地形图:“前面沼泽,陷进去一个是一个。”

  殷臻扔了弓箭挽袖子:“过了下来打架。”

  舆图宗行雍比他更清楚,勒马转弯,马前蹄高扬,张扬大笑:“正有此意。”

  一柱香后,死伤遍地。

  摄政王以一敌百所言不虚。

  殷臻提着从死人手中夺来的剑,剑尖垂地,往下滴血。

  他真是累极,靠坐一棵枯树边喘气。

  天色彻底暗下去。

  横七竖八的尸体成半包围状在他身边散开,秃鹫被血腥味吸引而来,起初是一只,后来成群结队大片,栖息在一具具尸体上。

  不详刺耳的鸟叫久久盘桓。

  宗行雍拖着重剑行走在其间,惊飞只只秃鹫。

  “干什么?”殷臻靠在树下问。

  刚杀了人,宗行雍身上戾气未退,夜幕下身形犹如鬼魅:“有一人未死透,都会给本王招来数不清的麻烦。”

  “张隆的人?”

  “这世间想本王死的人多了去。”宗行雍轻慢。

  他完全没有受伤,只衣袍上溅了数不清的血迹,暗沉而深地泅做一团。

  巨大昏沉天色下,孑然一身。

  殷臻倏忽顿住。

  他撑着剑起身,往前走。

  这里远离军营,同样远离任何一座城池。

  “嘘——”

  殷臻脚步一停。

  “第二波。”

  宗行雍幽幽:“没完没了。”

  “半里路,有一座村庄。”宗行雍摘下腰间令牌扔给他,“找人。”

  村民根本无法和训练有素的杀手抗衡,无马情况下在最短时间内返回至少一个时辰。

  殷臻没接,松了剑揣起袖子,双手交握。

  他指尖有点冷。

  “冬日,附近有村落,也有野兽痕迹。”他看着宗行雍道,“赌一把。”

  “猎户陷阱。”

  宗行雍幽绿色眼瞳盯着他,半晌,洋洋一笑。

  情况不好不坏,那批剩下的刺客确实掉进去了。

  他们掉进另一个。

  周边是干裂坚固的土地,夜晚冷风猖狂,如虫蚁生生钻进骨头缝里,啃噬掉仅剩温度。荒郊野岭,洞坑估计是用来捕猎大型野兽,挖得极深,足有三人高。

  手中刀片无法支撑足尖力道,殷臻抬头朝外望。

  他小腿已经感受到无法抑制的寒冷,脚底板生出的刺痛压迫神经,膝盖惊跳。

  照理说,这深坑宗行雍应该能出去。

  殷臻表情慢慢变了。

  除非他受伤。

  滚下来时他听见一声闷哼,当时只以为是压在他身上,看来不是。

  这种捕兽陷阱中一般会有木签、竹签或铁钉,最糟糕的是上面有毒。坑太深,最下一截淹没在无止境的黑暗中,根本无法看清。

  殷臻少见有烦躁的时候。

  强烈的、令人胃中翻涌的铁锈味散开。呆在这里等人,不出半个时辰会先招来一头野兽。

  不能坐以待毙了。

  黑暗中难以看见彼此眼睛,殷臻一步步往宗行雍的方向走,手中刀片焦虑得甩出残影。

  “本王一直忘了问一件事。”

  宗行雍声音平稳,如果不是愈发浓烈的血腥味,很难想象他受了伤:“太子四年前至摄王府,最初目的是——”

  “想杀本王?”

  殷臻:“孤不信你,这和孤想不想杀你没有关系。”

  他停在了宗行雍身前,蹲下去。

  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殷臻全凭感觉,伸手摸索。

  他肩头一沉。

  伤口感染造成的高热,身侧人吐出的呼吸浑浊而滚烫,殷臻微微侧过脸,湿热气息缠绕在颈侧。

  宗行雍语气中带着奇怪的笑意,在黑暗中准确抚上他侧脸,神色莫测道:

  “想杀本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有血从脸侧往下滴,滴在他肩膀上。殷臻肩膀迅速被濡湿,血腥味久久不散。他心跳放得极缓,极缓。冰凉气息和北地寒风一同灌至他耳畔:

  “本王很久之前问过你,有没有情动过。”

  “太子说从未,本王就当真了。”

  “本王受了伤,总要一桩桩,一件件,千倍百倍讨回来。”

  “一旦本王出去,你终生都逃不掉。”

  很久很久之后——

  “再说一句。”

  殷臻喘息着道:“一刀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一丢丢,榨干(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