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未来答应了中岛敦的请求。

  临走时他转头看向二楼的院长办公室,森先生漆黑的风衣一角在窗帘后一闪而过。

  港口黑手党真是个奇怪的组织。

  月下未来想。

  太宰治也是个奇怪的黑手党首领。

  明明持有书这样的可怕的异能道具,却能忍耐着从不动用。站在大多数人都想象不到的高位上,却完全摒弃了个人欲望。

  独自一人守护着一个秘密,长久的保护着一个不认识他的朋友,又在港黑最如日中天的时候跳楼死亡。

  真是个奇怪的人。

  /

  他们接下来赶往织田作之助所在的位置。

  多亏了万能的系统,让被现代电子通信系统拉黑的两方人马不至于在偌大的横滨市内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半小时后,他们顺利跟织田作之助在一座关门歇业的西餐厅前面汇合。

  芥川没来,听说想办法劫狱去了。

  织田作之助带他们站在西餐厅旁边的长屋门前,拿出钥匙打开门。

  “这是你家?”

  “嗯。”

  五条悟像是叼着烟一样咬着棒棒糖的白色纸棍,站在织田后面第一个走进去。

  后面跟着看上去长大了一点的虎杖悠仁,然后是月下未来。

  长屋非常宽敞,里面空无一人。

  这看上去其实不太像是织田作之助——一个侦探社员的住处,墙壁和天花板上到处都是只有儿童才会喜欢的卡通贴画,月下未来注意到客厅的玻璃柜中放着一排色彩鲜艳的塑料水杯。

  十多个水杯整整齐齐的排在柜子里,家具顶上有一层薄薄的灰,看上去有一阵没人用了。

  月下未来突然想起来,织田收养了很多孩子。

  “暂时把他们送去乡下了。”织田作之助说,“前段时间这边太乱了,人少的地方会更安全一点。”男人从冰箱里掏出几瓶饮料放在他们面前,“抱歉,这里只有这个了。”

  月下未来摇摇头。

  他向左看看,虎杖悠仁还在发呆——他从孤儿院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发呆。往右看看,五条悟睁大眼睛和他视线相对。

  月下未来用眼神询问他——情报。

  五条悟愣了下。

  月下未来又看看织田。

  五条悟觉得他明白了。

  他叼着糖棍站起来,“我能去二楼看看吗?”

  织田表示他可以随意。

  五条悟对月下未来眨眼,哼着歌走上了楼梯。

  月下未来:“……?”

  五条悟去哪儿?他不是打算来问织田先生情报的吗?

  赤铜色头发的男人在月下未来对面坐下:“之前在电话里,你说有很重要的情报需要向我确认,是什么呢?”

  五条悟走了,只能由月下未来来做个问询者了。

  这其实有点尴尬,从目前来看,太宰治可能是为了这个人改变了世界,如果他说的是真话的话——在无数个世界中,只有这一个织田作之助活了下来。太宰治扭转了命运,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月下未来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深厚的情谊才能让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

  但太宰治什么都做了,唯独一件事——

  他没去结识织田作之助。

  于是这件事就很尴尬了,假如一个人突然被告知:有个陌生人为你改变了世界。

  那个人会怎么想?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为什么一个不认识的人要为我做这种事啊。

  但从太宰治的角度来看,又是个过于孤独的故事。

  月下未来思考了下要怎么说。

  “你认识太宰治吗?”他从最基础的开始询问。

  出乎意料的,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

  “如果你是说港口黑手党上一任首领的话。”织田思考了一下,“之前有见过一面,就在Lupin酒吧。”

  啊,是那个。

  月下未来想起来了。

  那是月下和织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记得那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当时织田确实是说……那个酒吧是敌方首领介绍给他的。

  原来是太宰治介绍的吗?

  “能……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跟太宰治见面的时候吗?”

  “嗯。”

  织田作之助看上去有点困惑,不过月下未来的表情很坚定,他问:“很重要吗?”

  月下未来点头,“抱歉,我会在稍后向你解释一切。”

  得到了这样的答复,织田思考了一下同意了,他开始回忆起几个月前的那场相遇。

  对织田来说,那可能的确不是一件非常特别的事,只是在交易途中意外遇见了黑手党的首领,又意外的开始了一番闲聊。

  对这个男人来说,这可能比较少见,但并不特别。

  于是他也这样平铺直叙的叙述了他们的对话内容,确实只是一些闲聊,类似硬豆腐怎么好吃之类的,对方恭喜织田拿到了小说新人奖,然后试图让织田放下敌意,他看上去跟织田表现的很稔熟、或者说他试图表现的很稔熟……

  这的确不太一样。

  在织田作之助描述中的太宰治,看上去不太像是个黑手党首领,而像是个试图邀功的孩子……他想要跟面前的男人成为朋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一边忍耐着想要跑开的冲动,一边又想要多留一会儿。

  虎杖悠仁趴在桌子上乖巧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最后他说了再见。”

  月下未来:“他中途有给你过什么吗?”

  织田作之助摇头。

  月下未来沉默了一会儿,将自己在中岛敦和芥川那里拼凑出的情报告诉了他。

  ……关于书,关于太宰治,关于除此以外的其他世界。

  他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必要的,在太宰治已经死去的现在,再把这些告诉织田,真的是必要的吗?

  但既然织田询问了,月下未来觉得他应该是有权知道的。

  说完后,这个看似木讷的男人看上去有点吃惊。

  “原来我们真的是朋友吗?”

  “应该吧。”

  “听起来很不真实。”

  “抱歉。”

  织田皱起了眉头,并不是不满或不高兴,他看起来非常的困惑。

  “……我有那样的价值吗?”

  生活像不停旋转的车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时间总在不经意间飞速溜走。

  织田作之助再怎么回忆,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也尽是些无趣的小事,吃饭,工作,收养了一些孩子,成为一个三流小说作家,他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不满,但这哪里又有能让人付出一切竭力挽回的价值。

  他接受了自己原本注定会死的命运。

  沉默间,五条悟轻灵地从楼梯上跳下来。

  他看上去比之前长高了一点点,但14岁和13岁并没有太多根本性的区别。

  纤瘦的少年安静的走到月下未来身边,虎杖悠仁无声的对老师打招呼,五条悟拍了下他抬起的手,然后动作自然地挤进了月下未来的怀里。他好像对这种、可以把自己完全塞进恋人怀里的体型很满意似的,表情惬意的拿着月下面前被打开的可乐喝了一口。

  虎杖悠仁:“……”

  月下未来有些不自在的移开视线。

  五条悟在室内只穿了一件米色的卫衣,少年刚活动过的身体散发着灼热的温度,他将后背紧贴在恋人胸前,月下未来往后挪了挪位置,又被不满的拉住了手臂。

  两人双目相对,月下未来妥协了。

  五条悟心满意足地拉着恋人的手臂搂住自己,少年的蝴蝶骨轮廓分明,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生命的温度在此产生了鲜明的存在感,微微填补了月下未来刚刚因谈论死亡带来的冰冷错觉。

  他隔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虎杖和织田的视线,月下未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把话题导回正轨:“太宰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难得对一个人产生了好奇。

  虎杖悠仁:“黑手党boss?”

  “冷漠的混蛋。”五条悟举手。

  织田作之助:“孤独的小孩?”

  面对三张吃惊的脸,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老师刚刚去做什么了?”虎杖悠仁看五条悟。

  “正事。”五条悟趴在桌子上。

  月下未来:“?”

  虎杖悠仁歪头,六七岁的小男孩眼睛清澈干净,看上去十分可爱。

  五条悟:“找找看有没有『书』。”

  所有人都看着他。

  “没有。”五条悟用六眼做担保,“这里也没有『书』。”

  月下未来当然不会怀疑五条悟的判断,但这意味着事件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他叹了口气。

  织田看上去才明白:“因为太宰是上一任持有者,你们觉得他会将书放在我这边……是吗?”

  “抱歉。”

  织田摇头,“如果那个人真的把我当朋友的话,他反而不会这么做吧。”

  “为什么?”

  织田抬头看向旁边的橱柜,那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些可爱的水杯。

  “我家有16个孩子。”

  虎杖悠仁倒抽一口凉气。

  “我很多时候没办法对孤儿放着不管,这些年带回来了很多孩子。”织田说,“如果他真的是我朋友的话,知道我的情况,绝对不会将这种危险品带来的才对。”

  三位咒术师面面相觑。

  确实。

  这很有道理。

  如果是月下未来的话,也不会将危险的咒具放到家里有小孩子的朋友身边。

  但这样的话,线索就彻底断了。

  沮丧间,月下未来注意到五条悟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五条悟抬头对他眨眼,把手里的书放在了桌子上。

  几个人视线集中过去。

  浅色的书封上印着纯黑的两个字——《俗世》,作者:织田作之助。

  月下未来经过同意后拿起来翻了下,是个短篇小说集,腰封上还挂着宣传的横条,写着今年新人赏的宣传标语。

  织田:“……是我的小说。”

  五条悟没诚意的道歉:“抱歉,看着挺有意思的,就拿下来了,能借我看看吗?”

  织田很大方的送他了。

  他将几个人送出房子。

  门咔地一声锁上,五条悟牵着虎杖走在前面,月下未来和织田作之助慢慢在后面跟着。

  “你没事吗?”

  织田作之助看他一眼。

  月下未来:“你看上去有点难过。”

  织田作之助沉默了会儿。

  然后他再次说起了之前和太宰治的那场见面。

  只是和之前单纯的叙述对话不同,这次他加入了更多的感情色彩。

  “见面的时候立场不同,我没什么可后悔的。”织田说,“但现在想来,我也许该更宽容一些……”他思考着,“他向我告别,说‘有可以说再见的对象的人生,是不错的人生。若对方有能为那样的再见而感到悲伤,就更不用说了,不是吗?’”*

  “你怎么说?”

  “我跟他说是。”

  几人走在小巷的阴影中。

  五条悟和虎杖悠仁蹦蹦跳跳的迈出小巷,一步迈进阳光中。

  “但我也许不该这么说。”这个沉稳的男人语气平和,“这是现在才会有的想法,他来见我,向我告别,是不是希望我能挽留他呢?”

  月下未来:“你是说……”

  “他也许是在向我求救。”男人的影子在阳光中拉得很长,他说,“如果我当时能拉他一把就好了。”

  “但你们当时还是敌人。”

  “是啊。”

  “所以你绝没有理由去挽留他。”

  “……是啊。”

  月下未来拍了拍他的肩。

  “那个人一直注视着一个虚假的幻影,一个想象中的朋友。”织田作之助说,“到最后又独自一人死去。”这个成熟的男人面上露出一种细微的失落,像是在为一位朋友而感到悲伤,“我只是觉得,假如他真的是我的朋友,这也太过悲惨了些。”

  悲惨吗?

  月下未来倒是能理解太宰治。

  要是他成了罪恶的黑手党,而他的朋友是个收养了很多孤儿的好人,他也不太愿意去打扰朋友。

  那个道理是怎么说的?

  不要把危险品放在孩子旁边。

  黑手党首领不就是最大的危险品?

  织田很快收起了那丝伤感。

  双方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