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明月湖>第66章

  林绩知道,赵捷此刻所说俱是真心话,没有半分矫揉造作。

  老人接过自家徒弟递过来的纸巾,把眼泪擦净:“我这一辈子,其实运气一直不错。”

  此话让林绩感到惊讶。

  “我遇到过好人,他们给了我极大的力量,让我为人不至于心性凉薄,处事不至于猜疑犹豫、瞻前顾后。”赵捷笑了,几分无奈自嘲,又有几分追忆:“即便得而复失,如今想来,我也不该有怨言。”

  2001年,年初过完春节,杜誉又回到了医院。

  家、病房、省京剧院,这样三点一线的日子赵捷已经过了整整十年。琐碎的生活把原本意气风发的青年人熬得稳重而内敛。

  他在家里做好了饭,提着给杜誉送了过去。

  “你别总在这里守着我。”正值早春,微风拂面,杜誉半躺在病床上:“一年之计在于春,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看得出来,他想尽力显得自己此刻的病情没那么严重,然而有气无力的话语出卖了他。

  赵捷并未回应,而是专心地把饭盒里热腾腾的菜一样一样地拿出来,食物的香气盖过了消毒水与药物的味道。

  杜誉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沉沉叹了口气。

  生病治病痛苦吗?这是肯定的。有时候杜誉甚至会想,要不是因为身边有个念着他在乎他的赵捷,他说不定早就一死了之,免得受此折磨。

  他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早就不是为了自己。

  “这个豆腐是我妈做的,你尝尝。”赵捷把饭菜摆到他面前:“她退休了,在家里就喜欢试着做些新菜品。”

  “替我说声谢谢。”杜誉用筷子夹了一口:“很好吃,清淡却不寡淡。嫂子的手艺一如既往。”

  见他吃得香,赵捷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你多吃一点,我出去一趟。”

  杜誉才注意到门口的柜子上还有一个饭盒,不禁疑惑:“怎么了?”

  “老齐也住院了,就在你楼下。”赵捷并未对他隐瞒,毕竟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人年纪大了,总是毛病不断。你别太担心。”

  “你下午放心去上班吧,我不要紧。”杜誉摆了摆手:“先前他隔三差五就到我这里来一趟,这回换我去看看他。”

  杜誉到的时候只有老齐一人躺在床上。过了休息时间,后者的家人们都去各自的工作单位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灿烂而温暖。

  老人并未睡觉,而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听见响动,他转头看去,正对上杜誉一双带笑的眼睛。

  “你快躺好。”见老齐要起身,杜誉赶忙阻拦。

  “小赵告诉你的?”老齐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杜誉坐到他床边的凳子上。

  “你还是到靠窗这边来吧。”老齐无奈地指了指自己一侧的耳朵:“不中用啦,听不清你说话。”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杜誉起身缓步走了过去,面上没什么表情。在岁月的磋磨中,他早已习惯了尽力把喜怒哀乐悉数掩盖起来:“我算是快要走到人生的尽头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老齐笑道:“可别让小赵听见,否则他又要难受。这孩子心思太重了。”

  “他还年轻。”杜誉笑不出来了:“说到底,是我拖累他。”

  活了九十多年的老人轻轻摇了摇手。

  疾病的折磨使他日渐消瘦,一双手像陈年的木头一样干枯,手背爬满了皱纹。

  这双手曾经刚劲有力、灵巧非常,端端正正地执着弦子,在满座高朋中酣畅淋漓地演奏,时而低回婉约,时而鼓角争鸣。

  可如今,彼时台下的看客们不知去向,台上的人一个已经埋进土里近三十年,另一个缠绵病榻、憔悴不已。

  杜誉盯着他,恍惚间想起数十年前跟在周荣璋身边的日子。

  那时杜誉还小,无论是师父还是老齐,在他眼里都显得很高大,就像永远不会倒下一般坚毅可靠,自己只需活在他们的庇护下就能安然无恙。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狭隘的人。”杜誉的语气一如往常:“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但我当年不懂,总觉得眼前就是一切,是过去也是未来。”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你总该亲身经历过,才知道什么叫沧海桑田。”老齐说:“小杜,别为难自己。”

  他示意杜誉扶他起身:“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年轻到现在,好的坏的都经历了一遭,收过的徒弟、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就算明天走了,我也没有任何遗憾。可你到现在连个亲传的弟子也没有,受过你指点的唯有小宋和小赵两个人。”

  “足够了。”杜誉低声道。

  “两个孩子个性不同。小宋重感情、轻名利,更会与人打交道,不像小赵愿意一门心思扑在唱戏上。你和他们接触多,看得比我明白。”老齐问:“你早就想好了让小赵替你继续往前走,是不是?”

  杜誉没说话。

  老齐神色黯然,仿佛连叹气的力气都不剩:“我知道,你恨你师父,也恨你师兄。那些事情到底是算不清楚了,到咱们这儿就停下来吧。”

  杜誉没作声,感受着日光洒在身上的温度,许久之后才说:“当然。”

  赵捷晚上下了班,带着饭走进病房,发现杜誉的精神看起来不错:“你去见过老齐了?”

  后者“嗯”了一声,向他露出笑容。

  于是赵捷心中也轻松了不少:“都是食堂做的,没什么新花样。等周末我给你做你爱吃的。”

  杜誉吃得很慢,既是因为身体欠安,也是由于分心。他随便吃了几口,望着赵捷说:“我以前活得简单,到头来没攒下多少家当,不过是几间房、几张存折、还有一些老物件罢了。”

  “你什么意思啊?”赵捷食不甘味。

  “等我走之后,这些东西你全部收着。”这是杜誉第一次提起身后事:“现在京剧这个行当不景气,你……”

  “啪”的一声,赵捷放下筷子,极为难得的略有些微快要控制不住情绪的迹象,红着眼睛质问:“你想这些做什么?好好养着身体就是了。”

  “人不该自欺欺人。”杜誉苦笑道:“我太知道你会做出什么选择。正因我知道,所以我得用我最后一点力气再帮你一次。”

  赵捷抓着他的手,在灯下与他相对无声。

  一个多月之后,老齐出院了,杜誉陷入了反复的昏迷。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昏昏沉沉的时候会在梦里喊父母,相对清醒的时候则会如多年前一般对赵捷讲解京剧表演与发展的注意事项,鼓励对方继续为之而努力。他说得极为专心而忘我,好像要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说出来才肯罢休。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有一场演出?”那天中午吃了饭,杜誉笑着问。

  “是《状元媒》。”赵捷眼中满是担忧。

  “快去吧。”杜誉说:“我等你回来。”

  如赵捷所料,等他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病房外站了许多人。

  他是被宋同接来的,刚下了舞台连妆都没来得及卸,衣服也没换。在车里,宋同递给他一个信封:“杜师叔让我转交给你。”

  赵捷赶忙拆开看,只见信中字迹并不虚浮,想来是对方许久之前写下的。

  杜誉的声音犹在耳边:

  “小赵,我见过走了歧途的人。他们弃了正道,反而滋生功利之心,沉迷于蝇营狗苟,最终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我走之后,你别想我,也别总想着争名逐利、出人头地。现在干这行的都不容易,你能安稳度日就是最好。”

  “小赵啊,幸甚至哉,我遇见了你,是你给了我十几年极好的光阴。我一生,没有任何憾事,除了一件。”

  “咱们的缘分怎么就这么短呢?我向来不信神明,可此刻我当真盼着能有下辈子。到时候我要跟你白头到老,我也能看见你头发白了的那一天。”

  走进病房之前,赵捷用纸巾擦干了眼泪。杜誉的眼睛闭着,但知道是他来了。

  “小赵,”病床上的人喃喃说:“我早就没了家人,也从没收过徒弟。很多年前我曾经以为我迟早会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可是现在,有你来送我。”

  “不止是我,我爸妈、宋师兄还有省京剧院的同事都在外面。让他们进来吗?”

  杜誉微微摇头:“卑人这一辈子,糊涂、潦草,却唯独不后悔。”

  他的父母生前都是极体面的人,他也不例外。

  杜誉的声音太小,赵捷要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能听清:“小赵,你还有后半辈子。忘记我,好好生活。如真有来世,定报大恩。”

  床边的仪器发出刺耳的尖鸣,医护们纷纷跑进屋。赵捷的视线已经被眼泪模糊了彻底。

  他本能地攥住杜誉的手。这只手还残存着余温,却没有任何力气,手的主人双眼紧闭,身体僵硬。

  赵捷想:师叔,你当真就这么走了?

  没有花团锦簇、轰轰烈烈,也没有满堂酒醉三千宾客。他走了,在一家公立医院不起眼的单人病房里,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暮春午后,走得悄无声息,平静而安详。

  作者有话说: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杜甫《清明二首》

  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陈草庵《山坡羊·晨鸡初叫》

  杜师叔下线,完结倒计时,还有最后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