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明月湖>第26章

  这天是周一,杜誉一如既往地早早到了单位。赵捷走去排练大厅的时候杜誉已经站在里面了,后者在看宋同的戏,从赵捷的角度可以瞧见他舒展而放松的眉眼。

  他和过去将近一年时光里的自己相比并没有很大的区别:花白的头发、板正的腰身、过于简朴的衣着,从头到脚看不到半分亮色,映得他有些萧条似的。

  他当然过得很苦,岁月的苦已经明明白白地显露在了他的外表,但他从未因此而变得过分苦大仇深。

  这到底是为什么?

  赵捷从前不明白,可现在他知道了,只是因为京剧艺术。

  人活着,有时候就是为了这么一点念想而已。

  年轻人想:这一辈子如果能一以贯之地做自己热爱的事业、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块儿,还有什么值得烦恼和害怕?

  思虑至此,赵捷的心跳加快了一瞬。

  春夏之交的朝阳洒在杜誉的头发上,让那几分白变得愈发刺目。

  赵捷想:对,我就是喜欢他。

  作为一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年轻男人,我没有像很多其他同龄人一样喜欢一个许多方面的条件都算是合适的年轻姑娘,而是喜欢上了一个比我年长将近十岁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我从少年时到现在最向往的偶像,他在艺术上的造诣极高,但经历坎坷、性格成谜,三十出头就已经白了头发。

  更要命的是,论起关系,他曾经是我的师叔,是我师父生前的仇敌,也是我师父自认为对不住的前师弟。

  在父母羽翼的庇护下长到二十几岁还像个孩子的我,相比于不知其父、年幼丧母、二十岁不到又没了师父、还与自己的大师兄反目成仇的杜誉,就像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后者孑然一身、举目无亲。

  他绝无可能答应我。

  即便他接受了,我也绝无可能与他一同组建家庭、生养儿女、抚育后代。

  我的父母绝无可能同意这样的关系。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排练大厅里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赵捷这么多的问题。他走到窗边,只有楼下落了花、长了叶的玉兰树默默陪着他。

  赵捷试图自己给出一个答案:

  算了,放弃吧,就当这样的感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把他当作在艺术上的优秀前辈来学习就好了。

  可他在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想法。

  比起无视这份感情,他宁愿否决掉自己本能中用于自我保护的逃避和懦弱。

  赵捷陡然意识到,他的这份感情或许比他当前感受到的更深刻。

  多么讽刺啊,这个不到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曾经常常自以为长大了,但他对自己的了解竟然是如此的浅薄。

  “小赵,过来。”拉胡琴的老蒋在喊他。

  待赵捷走近,蒋师傅颇为困惑:“昨天没休息好吗?脸色太憔悴了。”

  “是。”赵捷笑得无奈。

  他知道杜誉正站在旁边看着他,可他丝毫不敢与杜誉的目光相对。

  “跟你爸妈吵架了?”蒋师傅压低了声音问。

  “也不算吧。”赵捷低声说:“他们的思想一直是老一套,觉得我既然是他们的孩子,就该听他们的话。我跟他们总是起冲突,近一两年过来一直这样,早就习惯了。”

  “你们是一家人,父母总不能害了你。”蒋师傅拿起胡琴:“你现在不是小孩了,得多体谅他们才行。”

  “好。”赵捷点了点头。

  “来,咱们练一段。”老蒋重新露出了笑容。

  赵捷并非不想去找杜誉,相反的,正如过去许多日子里那般,他极想和杜誉说话,可他现在不敢。

  赵捷发现,无论之前他在心里悄悄定下的盘算有多么细致,等到真正面对杜誉的时候,他还是会胆怯。

  是的,就是胆怯。

  他很害怕,就像当初杜誉坐在台下看他的《状元媒》八贤王,而他穿着戏服站在聚光灯下,心在发颤似的。

  这样的情况直到几天后的周五才有所改善。

  那天早晨,赵捷像往常一样要去排练大厅,却发现杜誉和程云礼正站在门口攀谈。

  他当然可以直接走过去礼貌地打个招呼,然后直接拐进屋里做自己该做的事,他也应该这样。可他做不到,脚下宛如生了钉子,让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程云礼很忙,简单交代了几句就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赵捷刚刚松一口气,却发现杜誉转向了他,冲他招了招手。

  赵捷做了一次深呼吸,在心底对自己说:走吧,过去吧,总是这样躲着算什么?

  “你这几天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杜誉并不知道对方百转千回的纠结与惆怅,依然在调侃他,与以往并没有任何不同。

  “我,那个……”赵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他急中生智,抛回去一个问话,迅速转移了话题:“刚才程团长跟你说了什么?”

  这样自然的问句让他很是解脱:原来和对方说话并不是一件过于困难的事,说出来了就也不过如此。

  “没什么,他问了一下我现在住在那里。”杜誉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想让我回来住省京剧团的宿舍。”

  “所以你要来吗?”赵捷小心翼翼地试探。

  他想到了自己之前一直心心念念却从未有勇气付诸行动的事情,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杜誉要搬过来,那么他也要去住单身宿舍。

  然而对方的回答却让这份希冀落了空:“先不了,一时住不惯。”

  赵捷不高兴了。他本想刨根究底,但是转念一想:杜誉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住不惯才是正常。

  “你要排练吧?”杜誉望向他:“后天有你的节目。”

  “是。”提到这事,赵捷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你会来看?”

  “为什么不?”杜誉笑了:“你好像很怕我看,毕竟你上次《状元媒》后半段险些出岔子就是因为我。你演到一半发现我来了,对吗?”

  “谁跟你说的?我才没有。”赵捷想要否认,虽然对方说的尽是实话。

  “我长了一双眼睛,自己会看,不用别人告诉我。”杜誉盯着他:“你要是当真害怕,我就不来了。”

  “不,你得来。”赵捷立刻无比坚定地说。

  他这般反应着实有些出乎杜誉的意料。

  赵捷低下头,梳理着思绪。

  无关风月,全然是他自己的缘故:他不想让任何事、任何人成为他艺术道路上的弱点。为此,他情愿反复折磨自己。

  赵捷抿了抿嘴:“你说得没错,你来看我的演出,我肯定害怕。可正是因为这样,我更要邀请你来。我希望你可以坐在最前排,从头看到尾。”

  杜誉盯着他,眼神意味不明。

  “总做容易的事情有什么意思?难事才值得人去克服。”赵捷鼓起勇气,抬头对上了对方的视线,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清澈又倔强,一如他少年时在戏校的刻苦光阴:“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一定能做到的。”

  “你怕什么?”杜誉走近了些许,两人只隔着半步远。

  “啊?”赵捷一愣。

  “我是问,你在害怕什么?”

  “你知道的。对我来说,你是特别重要的人。”这个问题彻底冲溃了赵捷的心理防线。他退后了一步,眼神躲闪,怯意再也掩饰不住,开始语无伦次:

  “我,我很担心会在你面前出丑,越担心就越紧张、越害怕。”

  笑容重新回到了杜誉的脸上。他拍了拍赵捷的胳膊,仿佛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的后辈一些宽慰。

  赵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自己早已被冷汗浸得冰凉的手攥住了对方的小臂。

  哪怕是隔着衣服,赵捷也能感受到来自对方手臂的温度。

  “众人以顺境为乐,而君子之乐自逆境中来。”杜誉倒是浑不在意这般接触:“你有志气,我自愧不如。”

  赵捷怔住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得到杜誉这么高的评价:“怎么可能?你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早就是小有名气的京剧演员了吧?比我强多了。”

  “十年前么?”杜誉眯起眼:“我忙着跟你师父斗气呢。”

  “你们两个一旦凑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真不愧是师叔侄。”蒋正清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这边,他拿着胡琴,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借过。”

  赵捷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两个一直站在门口,挡了人家的路。

  对于周日的演出,为保稳妥,赵捷报上去的仍是作为小生演员的他最熟悉的一出《辕门射戟》。

  由于杜誉一直在他身边,排练的时候他就极为紧张,等到了演出当天,此番心情更甚。

  从前要化妆,在脸上涂厚厚一层胭脂油彩,尚且看不出来脸红,可今天他素身唱,无需扮上,困窘的心情压根藏无可藏。

  “你还好吧?”见他一直站在走廊的窗前,宋同走过去关切地问。

  “好得很。”赵捷强装出笑脸:“我在想词呢。”

  “你糊弄谁?”宋同哭笑不得:“要是连《辕门射戟》的词都能忘,你这份工作别干了,趁早去医院看看脑袋。”

  “我担心呀。”赵捷转向他,笑得愈发心虚。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宋同压低了声音:“刚刚我在观众席看见了咱杜师叔。”

  “他已经来了?”赵捷的心越跳越快。

  “在第一排中间坐着。”宋同笑了:“不知道他老人家今天哪来的兴致。”

  作者有话说:

  众人以顺境为乐,而君子之乐自逆境中来。《菜根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