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明月湖>第13章

  1984年秋。

  “新娘子来喽!”酒店门口极为热闹,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站在那里,迎接今天的主角。

  从车上下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她娇小清秀、化了淡妆,穿着大红的衣裙,头上还戴了红花,喜悦之心溢于言表。

  同样打扮得喜庆又正式的宋同快步走上前,满面春风地牵住他那美丽的新娘,在众人的欢呼与起哄声中走进了酒店。

  “这小姑娘是咱们省京剧团新来的弦师,可优秀了。”李淑茵冲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说:“是不是啊,老蒋?”

  被唤的男人正是省京剧团里拉胡琴的蒋正清师傅,约莫四十出头年纪,与李淑茵夫妇年龄相当。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不住地对李淑茵点头。

  赵捷却觉得没趣儿:他当然知道自家母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

  于是他低头吃了两口菜,再抬头时突然发现他们这一桌竟空了一个位置,就在老蒋边上。

  “妈,还有人没来吗?”赵捷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进门的时候是你爸去签的名。”李淑茵转身问赵毅:“咱们这桌都请了谁呀?”

  赵毅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去,伸手指了一下空位:“除了杜誉,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派头?请都请不来。”

  赵捷正要把凉菜往嘴里送,听了这话,他拿筷子的手滞了一瞬。

  好在没有人关注到他,饭桌上仍是酒杯与欢声笑语相交错。

  活宝一样的司仪站在台上,一个劲儿拿两位新人打趣。赵捷看热闹入迷,完全没意识到来了一个人。

  倒也怪不得他,毕竟全场乱哄哄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宋同和他那漂亮优雅的新婚妻子吸引了去。而杜誉也不声不响,他穿着旧布鞋,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落座之后也只跟坐在身边的人打了招呼。

  赵捷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他瞪大了眼睛,发现杜誉确实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来了。而且难得的,杜誉望着台上的新人,脸上竟然露出了些堪称温和与欣慰的神色。

  “杜誉。”赵捷喊出了声。

  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鼎沸的人声里,但杜誉听见了。

  杜誉望向他,冲他点了点头。

  赵捷有很多话想问他,于是转而对老蒋说:“蒋叔,咱俩换个座吧?”

  “闹什么?”李淑茵白了他一眼,低声道:“老实一点。”

  “没事,咱坐哪儿都一样。”幸而老蒋为人和蔼平易,非但不介意,还帮赵捷打圆场:“孩子高兴就行。”

  “你还真来了?”一坐到杜誉身边,赵捷就迫不及待地问。

  “你师兄结婚是他一辈子的大事,我能好意思不来随个份子钱?”杜誉笑了。

  咂摸着杜誉话里的意思,赵捷又一次感受到了代沟。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这么想。”他说:“婚姻虽是终身大事,却不再是为了把两个人的一辈子死死绑在一块儿,而是因为爱情、想给爱情一个交代,而且结婚也不再是人生的必选。”

  杜誉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好似在说:年轻的毛头小子懂什么。

  “结婚和恋爱不一样,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是两个人组建新家庭,也是两个人一起选择的生活方式,要负法律和道德责任的。”杜誉慢条斯理地反驳:“在实际的情况里,爱情什么的反倒需要往后靠。”

  “土老帽儿,你们这一代人就喜欢讲责任。”赵捷说:“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每个人的意愿都应该得到尊重。人不应该背着枷锁生活。”

  “不要极端理想化,也别玩杯水主义,凡事过犹不及,自由恋爱和责任并不冲突。不止是家庭,你在这个社会关系里,就该为你的位置负责。你是你父母的儿子、你师父的徒弟,是省京剧团的演员,将来还会是别人的丈夫、父亲,你就得做好你该做的事,任性不得。”

  赵捷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但并不想在这场只有他们两人参与和见证的争辩中认输,而且认为自己没错,故而撇了撇嘴:“那你说,我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在其位、谋其职,孝敬父母、尊师重道、敬业乐群、教育后辈。”杜誉冷哼一声:“你师父差得远了,别跟他学。”

  “赵捷,快吃饭。”看他跟杜誉窃窃私语良久,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赵毅忍无可忍:“总打扰你师叔做什么?”

  杜誉重新笑了起来,眯着笑眼与赵毅对视了一秒。

  “看见了没?你得争取成为你爸这样的人才行。”他故意提高了声音。

  赵捷象征性地夹了一口菜,低声道:“可是我不想过他这样的生活。”

  “他怎么啦?他家庭美满、事业有成,这样的日子不好吗?多少人求之不得。”杜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捷思忖了一会儿,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活得很累,每天考虑的东西很多,一点儿也不自在。”

  “自在都是有条件的。正是因为他劳累,才成全了你的自在。”杜誉笑了,难得他心情好,愿意和赵捷多说几句:“更何况这世上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哪有不劳累的人?我可没认识过。”

  “人就不能活得随心吗?”赵捷疑惑。

  “不能。”杜誉说得直截了当:“这个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世界,自私自利只能害人害己,故步自封只能被社会和历史淘汰。”

  “我说的不是自私,也不是陈腐。”赵捷说:“我是指如果我不伤害别的任何人,我能不能选择我想要的?”

  杜誉被他问得怔住了,许久之后才反问:“你想要什么?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也不知道。”赵捷低下头,年轻的迷茫使他说不出话:“反正不是像他们那样。”

  杜誉忽然想起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原本不该浮上心头。

  “可是,你又怎么能确保你没有伤害到别人呢?”他问:“古人说‘三思而后行’,事情一旦做下,可就收不回来了。”

  说罢,他轻声笑了:“人情世故是一笔烂账,从来都算不清楚。小赵,你还年轻,太理想主义了,倒也正常。你若是想活得离经叛道、想做个特立独行的疯子,也很正常。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但是我觉得,说到底,人不能总是只想着自己。”

  赵捷低头不语。

  “恭喜你啊,小宋。”新人敬酒到这一桌了,众人的声音打断了赵捷的思绪。

  赵捷站起身,在长辈们都说完祝词之后才说:“师兄,嫂子,恭喜你们。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好嘞。”宋同笑得合不拢嘴。他用没拿酒杯的手揽住赵捷的肩膀,打趣说:“你也得抓紧时间行动才行,赵叔叔和李阿姨天天惦记着呢。”

  2022年。

  “小林,今天是五一假期的第一天,你不在家里陪孩子么?”一大清早被门铃乱醒的时候赵捷还以为是哪个老伙计来找他叙旧,结果打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林绩。

  “孩子昨天一放假就跟着他妈去他姥姥家玩了。”林绩笑道:“我闲着没事,出去跑了几圈,顺道来您这里坐一会儿。”

  咱俩住得可不算近,你去哪晨练跑步能顺道?赵捷回过神,无奈地说:“快进来吧。”

  “我想着这个时间您大概没吃早饭呢,就买了油条和豆腐脑。”林绩并没有空手来:“我记得您不爱吃太咸的,就把调料单独装了小包,您看着放。”

  赵捷去厨房取了碗筷:“你吃了没?”

  “我吃过了。”林绩赶忙说。

  赵捷仔细回想了一下:林绩这小子当年刚拜师的时候确实经常到家里来,甚至为了学艺方便还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可自从他成家有了孩子,生活就忙碌了许多,少有时间过来。

  今天既不是年节也不是自己的生日,更没出任何事,他怎么突然一反常态了?

  “小林啊,”赵捷喝了一口豆腐脑的汤汁:“你今儿个怎么想着来我家里了?”

  “说来惭愧,这些年我总是想不起来到师父这边看看,是我这个当徒弟的照顾不周。”林绩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知道你没时间,家里忙工作也忙,所以有什么要紧事我都去省京剧院找你说。师徒如父子,咱爷俩不用讲这些客套,显得生分了。”赵捷摆了摆手。

  见林绩不再说话,赵捷抬头盯着他:“老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呀?”

  “师父,我是真心觉得我该多来跟您聊聊天。”林绩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还有就是,上次您跟我讲的杜誉师叔祖的事情,还没说完呢。我心里痒,得来找您问个究竟。”

  “原来是为了他呀。”赵捷笑了,恍然大悟。他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干净嘴:“你想听什么?尽管问吧。”

  “上次您说,杜师叔祖终于答应参加省京剧院办的纪念演出。”

  “是。”赵捷眯起眼回忆:“当年我求了他好多次他才肯来。”

  “我前阵子休班的时候在家里把那次演出的录像找出来看了一遍。”提到这里,林绩两眼放光似的:“我看到杜师叔祖的《辕门射戟》了,是最后一个上台的大轴戏呢。”

  林绩的话把杜誉带回了几十年前的那段时光:“是啊,他那会儿正当盛年,又卖足了力气,当然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