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开始了。依照先前的计划,赵捷也参与进了纪念演出的排练,跟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青年花脸演员一起演一段《飞虎山》。
他表现得不错,程云礼时不时过来看几眼他们的排练成果,也会对赵捷满意地点点头。
但赵捷对于程团长的肯定实在是心中有愧:一想到他没能完成对方交代的任务,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而且这是他来省京剧团之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真可谓“出师不利”。
好在工作愈发忙碌,让他越来越少地有空闲的时间想起杜誉。
“小赵,”周五下班时宋同喊住他:“和我住一屋那小王今天回老家办事情了,周一才回来。我买了一只烧鸡,自己吃不了。咱俩去我那儿喝一顿吧?”
宋同这个提议对赵捷来说好似一场及时雨:他郁闷了整整一周,正需要这样的机会找人倾诉。
“好。”赵捷爽快地应下。
“你不去跟赵老师和李老师说一声吗?”宋同问:“我看你每天都回家吃饭。”
赵捷抿住嘴,一言不发。
他其实不想去说,先前杜誉对他说过的话已经牢牢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也觉得他该自己住了,毕竟哪个年轻气盛的人愿意永远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呢?
然而就在这时,刚下班的赵毅走到了他们跟前。
“聊什么呢?”他看起来对年轻人之间的话题很感兴趣,笑着问道。
想起之前不愉快的经历,赵捷不再犹豫,而是直接抓住宋同的胳膊,理直气壮地对赵毅说:“宋师兄请我去他那里吃饭。”
说罢,他又故意问宋同:“师兄,你今天不跟你女朋友一块儿吧?”
“当然了。我要是和她一起吃饭的话怎么会来找你呢?”宋同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解释道:“她也回家了,今儿是她爷爷七十五大寿。”
赵毅黑着脸瞪了赵捷一眼,碍于有外人在,他不好发作,只得摆摆手敷衍地说:“赶紧去吧。”
宋同住的单身宿舍离他们工作的地方并不远,两人走着就能去。看着赵毅走远了,宋同一边走一边问:“你们父子俩打什么哑谜呢?”
“没有。”赵捷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直接否认:“就是稍微闹了一点不愉快。”
“好吧。”对于别人的家中私事,宋同一向没有太多的兴趣。
进了宿舍,宋同把灯打开,转身问赵捷:“我记得你酒量可不怎么样,咱们少喝点儿啤的吧?”
“行。”赵捷虽然郁闷,但还不至于自不量力。
宋同住的这间屋子在二楼的阴面,采光并不算特别好,但在这样的盛夏傍晚时分却能存留住几分难得的凉意。
两人住,屋子并不算大,好在住在这里的两个人都没多少东西,除了几件不同季节必需的衣服就只剩了两排书本。
宋同把折叠桌拿出来,又把用纸包着的烧鸡直接放到盘子里,拿了两双筷子和一对玻璃酒杯,招呼道:“过来啊。”
赵捷回过神,坐到桌边的小凳子上:“师兄,你在这儿住着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挺不错的。住宿舍的优点这儿都有,缺点当然也一样没少。”宋同把啤酒倒进杯子:“你问这个干嘛?难道你也想申请单身宿舍?”
赵捷没说话。
宋同当他是默认了,立刻皱起眉头表示不解:“你闲的吧?跟你父母住不好吗?我要是像你一样家在本地,我才不想住在这里。”
“不一样。”赵捷反驳:“跟着父母住,总觉得自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凡事都被他们照顾、管束。人总该学会自己独立生活,你说对不对?”
“你看看你,多烧包啊。”宋同恨不得指着鼻子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爸妈一直在乡下老家种地,从当年生产队一直到现在包产到户。我想天天有人管还没这个福气呢。”
“谁说你没有?”赵捷洗干净了手,迫不及待地撕了一块鸡肉下来:“你马上就要结婚了吧?”
“快了。”提到自己好事将近,宋同难掩满面的喜悦:“我们说好了,下个周末我就去她家里见家长。”
“恭喜你啊。”赵捷笑得真挚:“等你结了婚,嫂子天天管你的时候你可别嫌烦。”
宋同笑着摆了摆手以回应他的起哄。
“到时候你也能分到房子了。”说话也没能耽误赵捷吃鸡肉。他最爱吃烧鸡外面的酥皮,再喝上一口清凉的啤酒。在夏日的夜晚里,这滋味简直过于美妙。
不过他喝得很克制:他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差,闹出笑话来就不好了。
“现在还能分到,以后不一定。”宋同一仰头,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之前看报纸上一直说要搞商品房,也不知道福利分房具体能分到哪一年。”
“这几年政策一直在变,我老家的亲戚前两天还给我爸写信,说分了责任田呢。”赵捷仔细想了一下:“前些年的房改不是说职工可以折扣买房吗?你要是手头宽裕,可以去试试。”
“算啦,明天的事情明天再烦。”宋同还没怎么动筷子,鸡肉就已经被赵捷吃掉了一小半。他赶忙把剩下的一个鸡腿扯下来:“你给我留点儿。”
赵捷的酒量确实不太行,几杯啤酒下肚就已经现出了明显的醉态。酒足饭饱,他放松了不少,平素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也渐渐浮了上来。
“我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啊?”宋同端着酒杯问他。
赵捷点头应道:“确实遇到了一件挺烦人的事情。”而后他把自己在杜誉那里碰钉子的过程一五一十告诉了对方。
“杜誉,”宋同啧啧称奇:“我只跟他远远见过几面,话都没说上两句。对我来说他基本上就是个活在收音机和师父遗物里的人。”
“师父的遗物?”赵捷突然想起之前负责收整陈合英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面前的宋同。
“对啊,”宋同指了指自己床底下的几个大箱子:“都在我这里存着呢。”
在赵捷的不断央求下,他只得同意找找看。
“咱师父命苦。”宋同把一个大箱子拽出来:“师娘跟他离婚后和他们的儿子陈平一起出国了。之前他儿子说要来把这些东西都取走,到现在也不见人影。”
不过一年多的光景,箱子上已经落上了一层灰尘。宋同用抹布简单擦了几下,打开了锁着箱子的小锁。
这一箱东西主要是陈合英留下的书本和手稿。老爷子生前一直想多出版几本关于周派京剧小生教学的书,然而因为身体原因未能如愿,最后只出了一本,外加在杂志上零星发表了几篇散稿。
宋同一本一本地取出之前码整齐的书,在大箱子的最底下掏出了一摞信件。
“当初师父住院的时候我经常去给他送饭,每次他都让我把信上的内容念给他听。都是他自己之前写的,有时候他听着听着就开始掉眼泪。”
“这是什么?”赵捷接过东西。
“你自己看吧。”宋同站起身:“我弄了一手的灰,去洗洗手。”
装着这些信件的信封质朴无比、素白一片,上面什么字都没写。赵捷坐在宋同的床边上,满怀着好奇打开了最上面的一份。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陈合英记录心情的日记。开篇就是一首他自己写的小诗:
玉叶入泥淖,盛景成荒草。
转眼百年过,金银作雪飘。
我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上个月还能自己下楼,现在却不行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请了一位保姆同志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缠绵病榻一年有余,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徘徊在人生的边缘,我吃不下睡不着,躺在床上一闭眼,往事便纷至沓来、历历在目,搅得我片刻不得安宁。
自我十岁跟随先师周荣璋在上海滩登台演出,至今已有五十余年光景。我辉煌过、落魄过,烦扰过、也平静过,这辈子热热闹闹的,爱人、仇人、恩人、陌路人,什么都不缺,但也有憾事使我辗转难眠。
我万万对不住的人,一位是我的师父,一位是我的小师弟杜誉,还有我的妻子和儿子。
当然了,我不知道周荣璋先生在天之灵还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徒弟。当年我撂了狠话,想来他是不愿了。
等我百年之后,把我葬回上海吧。
“看了多少啦?”刚洗完手的宋同走了回来。
赵捷匆匆瞥了一眼这封信结尾的日期:
1983年12月30日,陈合英。
信纸的末尾有被浸湿过的痕迹,想来是执笔人写信时流下的眼泪。
“一封还没看完呢。”赵捷把信放下。
“这些都是师父在他最后的小半年留下的。”宋同一边叹气一边从底下拿出了几封:“到最后师父连笔都拿不稳了,信里的字也写得不太清楚。”
赵捷取出最底下的一封打开,只见白纸上只写了六个大字:
错错错!莫莫莫!
字迹虚浮无比,可以想见当时陈合英已经不剩多少力气。
“日期是我标注的。”宋同指了一下这张白纸的右下角:
1984年2月25日。
“我想把这些信带给杜誉看。”赵捷抬起头望着宋同:“他如果知道师父最后对他的愧疚,大概会原谅师父。”
对方却显出了几分迟疑:“可是师父生前一直没这个意思,咱们要是擅自做主把它给了出去,会不会不太好?”
“也对。”赵捷重新把信件放回了床上:“以后再说吧。”
“你知道师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吗?”宋同忽然压低了声音问:“咱小师叔为啥这么恨他?”
赵捷被问得愣住了:“他信里没写吗?”
宋同摇了摇头:“我估计事情不小,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写到信里。否则他早就自己去找人家和解了,哪至于到死还这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