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明月湖>第7章

  片刻之后,李淑茵走到赵捷身边,分外不解:“你去找杜誉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不跟我们说呢?”

  “我怕你们笑话我、责备我,说我没用、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成。”在两边受气之后,赵捷突然委屈起来:“而且他之前态度那么差,我怕你们生他的气、不让我去。”

  “傻小子。”李淑茵无奈地轻轻抚了一下赵捷被打得微微红肿的面颊:“疼不疼?”

  “不疼。”赵捷赌气似的别过脸,气呼呼地撂下一句:“我回屋休息了。”

  一回房间,他直接躺到了床上,闭上眼睛后脑海里全是杜誉对他说的话。

  赵捷知道自己的唱腔和功力都有很多不成熟不精湛的地方。如今他师父离世,宋同师兄与他一样年纪尚轻,在京剧这条路上少了指点他的人,他的不自信其实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的迷茫。

  现在有了杜誉,即便那人从未答应过他什么,更未承诺过任何事,但赵捷就偏偏自顾自地做起了白日梦。

  他想,杜誉这么年轻,看起来应该没有徒弟,倘若这人将来愿意回省京剧团继续上班,若能对师父不计前嫌,自己也可以厚脸皮地缠着请教他他,让他作为前辈教自己唱戏。

  就这么盘算着,赵捷越来越有精神,几乎要把刚刚跟父母闹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

  他翻了个身,突然开始后悔,觉得下午的时候自己应该以做个示范为由让杜誉唱上两句。他只听过杜誉的录音,还从没听过现场呢。

  对了,那人还有胡琴。

  赵捷越想越难受,心道:早知道就让他给我拉弦了,有琴托着腔,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唱成那样。

  “儿子,”李淑茵在外面敲了敲门:“出来吃饭吧。”

  赵捷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天已经快黑了。他本能地站起身,想走出去吃饭,但是被打的一侧脸开始隐隐作痛。

  忆及方才赵毅打的这一巴掌,赵捷心里忿忿不平。他佯装困倦,躺回床上对门外的李淑茵喊道:“妈,我不饿,你们吃吧,不用管我了。”

  “你快出来。”李淑茵叹了口气:“别闹脾气了。”

  “我没有闹。”说完这句,任凭李淑茵说什么赵捷都不再应声。

  大约摸二十来分钟后,他的房门又一次响了起来,这回过来的是赵毅。

  听得出来他想做出一副温顺的语气,但总有未能克制好的不耐烦流露而出:“赵捷,再不出来饭菜就凉了!”

  赵毅是个传统的北方男人,顾家,但不善言谈又格外好面子。在赵捷二十多年的记忆里,他从不记得赵毅向任何人低头认过错。如今能亲自来喊赵捷吃饭,他已经做到了极限。

  赵捷当然知道这件事,不过他还是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出门,而后大摇大摆地走去了餐桌。

  第二天是周末,赵捷依旧起了个大早,什么都没说就打算出门。

  “赵捷,”刚起床的李淑茵走出屋门,睡眼惺忪地从餐桌上端起自己的杯子,轻声喊住了他:“你是要去找杜誉吗?”

  赵捷“嗯”了一声。

  “快去吧。”李淑茵叹了口气:“等会儿我跟你爸爸说一声。”

  临近关门,她仍不放心地嘱咐:“别忘了多少吃点儿东西。”

  赵捷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过来,并非是他自讨没趣。从跟杜誉接触的这几次经历来看,虽然这人表面上显得很不耐烦,但赵捷能感觉出来,他对自己并非完全不待见。

  毕竟倘若当真厌恶到了极致,又怎么会有意无意地说那些提点指引的话呢?

  归根到底,正如程团长所说,杜誉在意他的师父周老爷子。有这份孝心在,他总会念一点香火情。

  赵捷明白这些,也理解程团长让他过来的良苦用心。

  然而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千变万化,他方才是这么想的,可骑着车子往前了几步远,他又沮丧地想:

  只怕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杜誉对赵捷的到来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熟稔地揉面、拌馅、烙饼,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没多分给赵捷一个眼神。

  赵捷走上前,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

  杜誉如他所说看了他一眼:“怎么伤着了?”

  “因为你才伤着的。”赵捷也不再客气,直接拿了一个小马扎坐到他身边。

  他这样抬头望着杜誉,视角的缘故,他感觉这个人很高大。

  杜誉只穿了一件灰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条单薄的深色长裤,平整的身板被宽松的衣服遮住了,胳膊上常年练功留下的肌肉线条却毫无遮拦地露在外面。这让他看起来虽然清瘦,但是并不虚弱。

  赵捷的视线掠过杜誉花白的头发、凸出的蝴蝶骨、为干活方便而微微弯曲的脊背,最终来到了他结实有力的小臂。

  “跟我有什么关系?”杜誉用夹子把刚烙好的牛肉馅饼拿出来放到篮子里,饼还冒着热气、酥得掉渣。

  “我昨天来找你,但是没跟我爸妈说实话。”赵捷实话实说地解释:“他们嫌我撒谎,生气了,才打了我。”

  让赵捷没想到的是,听了这话,杜誉竟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带着一点努力压抑的戏谑,让他看起来很是鲜活。

  “杜誉,你这是幸灾乐祸,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赵捷颇为不满,伸手揉了揉自己昨天被打红的半边脸,小声嘟囔。

  杜誉却没问他为什么来找自己还要撒谎,而是问:“你都工作了,可以申请单身宿舍了吧?怎么还跟你父母住在一起?”

  “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说是不想让我住宿舍,想让我在家多陪他们几年,等以后结婚分房子了再搬出去。”

  杜誉点点头。

  正好这会儿来买饭的人不多,杜誉能腾出手来跟赵捷说几句玩笑。

  “你今天又来了,不怕他们再打你?”杜誉轻轻挑眉。

  赵捷摇了摇头:“我今天跟他们说了实话,虽然我妈看起来有些不乐意,但是我还是来了。”

  杜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慢悠悠地取了一根放进嘴里:“是啊,来给我这个冥顽不化的老东西说好话赔笑脸,委屈了他们的宝贝儿子。”

  赵捷被他这句话狠狠地噎住了。

  “没有。”赵捷说。

  “没有什么?”杜誉问。

  “你才不是老东西。”赵捷望着他。

  杜誉无可奈何:“你这孩子,说出的话总是这么无厘头。”

  “我没有。”赵捷低声反驳,在心底默默地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气愤地说:“我二十多岁了,不是孩子,你别这样叫我。”

  “行了,你快走吧。”杜誉重新开始忙碌,伸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小凳子:“不想走的话,去那坐一会儿也行。”

  他看起来有条不紊,依旧旁若无人似的跟来买早饭的顾客寒暄。赵捷杵在旁边,无所事事的,只能看着他忙碌。

  有个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小女儿来买包子。她大概并不是这个胡同里的住家,因为她接过塑料袋之后逗自己的闺女说:“快跟爷爷说谢谢。”

  小女娃的声音甜甜的,大概是由于看到了正在低头忙碌的杜誉花白的头发,她毫不犹豫地说:“谢谢爷爷。”

  杜誉却全然不在意,他抬起头,欣然应下了这个并不符合他年龄的称呼:“快去吃吧,好好吃饭才能长高。”

  他的面容和声音都还算年轻,这让同样年轻的母亲意识到了自己在年龄判断上的疏漏,不由得有些尴尬。

  杜誉冲她笑了一下:“合胃口的话明儿接着来呀。”

  他和蔼平易,与先前面对赵捷一家人时可谓判若两人。

  时过九点,太阳渐渐出来了。灿烂的阳光照在杜誉花白的头发上,让他银色的发丝有些反光。

  “你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早已没了顾客,杜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对。”既然心思已经被对方戳破,赵捷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就是想让你来参加省京剧团的演出。”

  “为什么呀?”杜誉问。

  “我觉得你比我更明白这种演出的意义。”赵捷说得真诚无比:“这是对周荣璋先生的纪念、怀念,是在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让他知道他的艺术后继有人了、他的流派被发扬光大了。”

  杜誉微微低着头,赵捷站在他身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决心趁热打铁。

  “其实你也是想来的吧?”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试探。

  杜誉没说话,手上的活也一直没有停。

  赵捷觉得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只得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里外忙活的杜誉。

  说来奇怪,赵捷先前一直觉得杜誉起早贪黑地卖早点是个苦差事,可如今在对方有规律有条理的生活中,他竟然瞥见了些许平淡生活的意味。

  不同于赵毅和李淑茵多年相伴的夫妻,杜誉一个人站在这里,就好像能给自己撑起一片天地,自成一国似的。

  没过一会儿,未吃早饭的赵捷开始饿得肚子咕咕叫唤。

  这会儿巷子里除了他俩便再没有旁人,无论上班的还是上学的这个时间都忙得不得了,故而他肚子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到了杜誉耳朵里。

  杜誉扯下一个最小的塑料袋,包了一个没卖完的茶叶蛋塞到赵捷手里。

  赵捷愣了一下,本能地想拒绝,但杜誉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扬长而去。

  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最终还是非常“不争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鸡蛋虽然只剩了一点温热的余温,但对赵捷而言依然很好吃。

  杜誉是个精细人,但凡他在乎的事情他都一定会做到最好,做饭也不例外。他做的茶叶蛋咸度恰到好处,既不乏味也不至于咸腻,滋味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