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摘星没有错过圆真和尚脸上一闪而逝的痛心, 所以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任由圆真和尚大步向前,与她交错而过,调换了主从位置。
圆真和尚是个不折不扣的实战派, 也可能是心中怒火炽烈, 来到布帘前站定后就开始双手结印, 金色光芒疯狂涌出, 到最后化为粘稠宛如琥珀的液体, 如山似岳的沉重威压令楚摘星也暗暗心惊。
看来这么多年谁也没闲着,佛门这是找到自己的路子了,实力提升地够快的啊。
起初楚摘星还能辨认出圆真和尚在结什么印,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 圆真和尚一息三变的速度令楚摘星追踪起来都十分费劲, 到最后只依稀认出“解厄”、“弥天”等最常见的手印。
自圆真和尚身体中透出的金光被咒印一点点拢入了手中, 就像是将琥珀成型的时间从上百万年硬生生压缩到了这不过十几息的功夫。
楚摘星看着大片金光被揉搓成约莫两个成人拳头大小团状物体, 中心有一点不断左突右撞, 似乎孕育的东西已经生根发芽, 即将破土而出。
楚摘星没有猜错,毫无规则可言的金光团在瞬息之间就开出了一朵茎青、花红、蕊白的小巧莲花。
看着十分精致美好, 如果楚摘星的直觉不是提醒她躲远点比较好就完美了。
她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庆幸来, 还好有师姐, 没与此人做个对头。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至少这间小小的酒楼肯定就觉得此时觉得过于吵闹。
地板中渗出鲜血的速度迅速加快, 楚摘星估算了一下那些被金光排开的血液,都够淹没到脚踝了。
房梁上伸出的长舌正在疯狂舞动, 与许多乱糟糟的头发搅弄到一处,向下滴着漆黑如墨的腥水。
站立之地也不再坚实平坦, 而是变成了装满水的羊皮囊,摇摇晃晃不知何时就会炸裂,将他们没于血水之中。
不过这一切给楚摘星带来的触动都不如眼前那块普普通通的布帘大。
反写的卍字纹仿佛是活了过来,变得扭曲,模糊,驳杂,难以辨认。
它们挣扎着,蠕动着、好似在沙漠中迷路旅人寻找水源一般迅速聚合到了一处,仿佛是为了对抗,它们也在孕育着什么。
布帘无风却呼呼鼓动,露出其后深不可见的幽暗来。
不过有无领导这一点实在是过于重要,完全被碾压的速度令它们做出了一个,楚摘星意料之外,然而又在情理之中的选择。
那就是——逃。
前一息还在拼命抵抗,摆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后一息却干净利索的溜之大吉,其中的反差之大、转变之快,差一点就要闪了楚摘星年轻的小腰。
只是圆真和尚却好似习以为常,掐着快一分则急,慢一分则缓的时机将莲花平推而出,恰恰赶上色彩驳杂的团子脱离布帘的那一瞬。
“轰——”
精巧华美的小莲花撞上柔软的布帘,不出意外没能长驱直入,而是撞上一张宛如坚韧藤蔓细密编织的大网,初始被弹回,又锲而不舍的撞了上去。
莲花伸出四根花蕊,精准抓住了驳杂的光团,将其缓慢但坚定地拉入了盛开的花朵中。随后花瓣依次合上,形状再小一圈,恢复成花骨朵模样。
只是这轻描淡写的行为并不意味着没有代价。
合拢的花苞不时被撑出一缕缝隙,往外喷出大量金色的焱火,搅得空气碎裂,阵阵呜咽。
圆真和尚白净额头上的青筋也根根暴起。
但无论如何,已经控制住了。
圆真和尚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那能穿过护体罡气,将楚摘星留海燎得微微焦糊的焱火就乖顺的避开了他们,只对着不断从地板涌出,还有着沸腾迹象的浓稠血液使劲。
“滋啦啦——”与将脂肪丰富的肥肉,按在滚烫铁板上炙烤相差无几的声音响起,只不过传入鼻腔中的滋味不是引得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而是令人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的强烈腥臭。
楚摘星讨厌这种味道。
圆真和尚是个教养良好的,只是一把将布帘扯下揣入怀中,随后举步走进那深不见底的甬道中,给了楚摘星一个无法留待原地的理由。
甬道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黑到能剥夺楚摘星的视觉。不仅如此,楚摘星还发现自己的神识探知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顶多外放三丈。
再往外就似铜浇铁铸,毫无缝隙可钻,通通无功而返。
三丈这个距离令楚摘星有些不安。
因为这个预警距离仅仅够她避开要害,若是对方速度再快些,招数再刁钻些,哪怕她直觉惊人,也可能会在此饮恨。
楚摘星试着搓动手指制造火光,做个聊胜于无的备用。但这片自成一片的空间似乎与光亮有仇,刚显现火光就被一拥而上的黑暗撕扯、吞噬、最终归于原样。
楚摘星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她有些后悔就这么大喇喇的跟着圆真和尚进来了。
就该在门口的时候给里面来上一剑,好歹试试水。
这下好,连往那退都不知道。
不过圆真和尚既能与孟随云相结为友,性格自然足够妥帖周全。
那朵精巧的小莲花很快便再度出现,照亮方圆约五丈的范围。有规律的喷出一朵朵金色焱火,朝着各个方向瑶瑶袅袅地飘去。
楚摘星轻易看出了其中用意,是为了侦查。
虽然暂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周身五丈目能视物对楚摘星而言已经足够惊喜。
这个距离,她已经有把握避开要害。
只是虽然底气变足了,楚摘星还是没有轻举妄动。只是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了定宸剑,仔细观瞧圆真和尚的一举一动。
因为她看得明白,圆真和尚比她更适应当下这种情况。
与其贸贸然行事,不如安静待着被带飞!
圆真和尚的神情在金色光芒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悲悯郑重,双手合十缓缓躬身:“照见一切苦厄,渡尽万般罪孽。”
漂浮在他身前的莲花受了他这一拜,青色的花茎迅速褪色,变得乳白,最终转为透明,能看清花茎内里的经络。
如此压榨的做法换来莲花哗的一下吐出一大团金色的火焰,仿佛有自主意识般缠上了他的手臂,被宽大的僧袍遮蔽。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八个字被圆真和尚以并不高亢的语气说出,只是有些字仅是组合在一处,就能产生莫大的威能。
遑论是圆真和尚这种佛法精通的禅宗圣子。
一尊看不清面目的佛陀虚影缓缓从他身后升起,虽然楚摘星只能看到背影,但那股强烈的排他性还是疯狂压向了近在咫尺的她。
不单是心中生出顶礼膜拜的心思,就连膝盖也在如潮水般迎来的压力下咯吱作响,即将弯曲。
楚摘星变得有些焦躁。
佛门这个路探索的,错了但没完全错?
“滚。”
无论初衷为何,探索的路径对不对,是不是误伤,楚摘星都无意探究,只是淡漠的吐出了一个字,隐晦地释放出君王威压,将这股强烈的排他性硬顶了回去。
惹得圆真和尚在百忙之中还分心看了她一眼。
圆真和尚着实没想到会发生这种状况。
他在修炼这种功法时,师傅及诸位教习长辈就说过,这功法的标准性特点是傲上而不欺下。
他一直不解其意,这世间还有能比佛祖更尊贵的存在吗?
直至方才他才明白,真有。
不仅有,还非常直白,用实力毫不客气地落了佛祖的面子。
若是换做常人,圆真少不得惊讶万分,看上半盏茶功夫的稀奇。
可这是楚摘星,所以他不仅不稀奇,反而有种理当如此的感觉。
这是挚友捧在掌心,视若珍宝的人啊。
无论挚友的人性多么强烈坚定,多么是龙族的异类。
可龙族的血脉也做不得假,植入灵魂的本能让她喜欢搜集奇珍异宝拢入怀中,时时守护清点,不容他人丝毫窥探觊觎。
挚友只是因为人性太强烈,眼光太高,所以才一直认为看上楚摘星是一时冲动的见色起意,喜欢上了那副好相貌。
长久这么念叨着,结果连她自己都信了。
圆真是个宽厚人,窥破一切后也没有今后碰面用这个去调侃打趣挚友的心思,只是收敛灵识,将注意力集中到即将凝结的掌印上。
金色的掌印自圆真伸出的右掌上脱出、凝实,扩大成足有他身体两倍大。
“疾。”
巨大的金色掌印轻柔地略过了漂浮的莲花,然后速度猛地加快,气势节节拔高,犹如龙卷风摧毁停车场,所接触到的一切都在极度的暴烈中化为齑粉。
直到进入极远处再也看不清。
循着亮光,楚摘星看到在目之所及处被犁出了三道深深的沟壑。
这不稀奇,稀奇的是被犁过的地面居然在蠕动着自行愈合。
楚摘星觉得这个场景似乎似曾相识,还想多看一会儿,圆真和尚已然开口:“楚施主,当心脚下,咱们走吧。”
圆真和尚都这样说,楚摘星自然不好再待,颇为不舍地跟着走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参照物,唯有自脚底传来的柔软触感和身前圆真和尚微微晃动的衣袂让楚摘星确认自己在行进。
只是走着走着,楚摘星觉得那片泡在金光中的素白衣袂变得模糊了。
她在第一时间将手按在了剑柄上,只是没有拔剑。因为她目前这具羸弱的躯体,真出不了几剑。
幻境而已,谁没经历过似的。
不过她如今无法确保外在环境完全安全,所以还是要尽快脱身。
楚摘星走进了那片迷雾中。
那里矗立着一尊拔地参天的观音像,五官柔和,脸带着悲悯的笑意。
见楚摘星踏足此地,观音像就活了过来,脸上的笑意扩散,将手持净瓶中的杨柳枝抽出,欲要将瓶中的净水撒到她身上。
其实以如此缓慢的速度,楚摘星完全死可以躲开的。但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反复提醒着她,不要躲,不要躲。
楚摘星把已经在嘴边的叹息咽了回去,任由这些水珠落到自己脸上。
初感觉是凉,比楚摘星过往接触的所有水都要凉,即便是寒潭泉水也比不上。但这股凉并没有带来冷意,甚至身体还催促她主动去拥抱这种能让她精神归于松弛的清凉。
随后是精神松弛后带来的强烈失重感,无穷无尽。
在持续的,似乎永远都触不到尽头的坠落中,她的思维变得紊乱模糊,难以思考,失去了倚为支柱的判断力。
她不该如此的,明明在迈入迷雾之前还几次三番在心中给自己划着底线,
事有不协,立刻脱身。
可事情就是发生了。
一股极致的、繁复的思绪飞速地侵入她的大脑,以不容置疑的霸道姿态把她完完全全地包裹住。
她见到了师傅。
师傅还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宠溺夹杂着无奈的口吻:“你说说你,让你去赤焰峰是学剑的,不是让你去毁东西的。才半个月的功夫,你就砸了两个训练室,三千块灵石,三千块啊!
怎么就这么败家呢?为师得攒多少家当才够你败的。”
楚摘星高居天际俯视着那个站在原地有些局促,脚尖却不停在小小画着圈的自己,使劲从感觉已相当久远模糊的记忆中,找出了这波澜不惊的日常。
这是她八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那一年,她剑法入门,被师傅正式托付到了宗内专修剑术的赤焰峰上,过起了走读生的日子。
不过这样的走读生涯还不到一月,师傅就想把她给拽回来了。
因为当时的她还无法自如的使用身体里的力量。
在实战对练中不仅常常损毁器物,还会伤及同门师兄弟。
仅仅大半个月的功夫,剑法没见长多少,赔偿单子收了厚厚一沓,还都面额不低,把师傅弄得无奈极了。
可谁让她是被偏爱的小徒弟呢。
云苍上人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见小徒弟还是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神游天外模样,就晓得今天这通也是白搭。
深刻反省了一番自己和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孩子讲道理,是一种多么不切合实际且愚蠢的行为后,云苍上人换了副口吻:“前后也搭出去七千块灵石了,让我看看你的穿林十二式学得如何了。要是不过关,为师可是要罚的。”
穿林十二式,一套相当基础的剑法,赤焰峰用这个给入门弟子打底子。
楚摘星既求学于赤焰峰,课程自然就要随着赤焰峰的弟子来,从头开始学起。
不过穿林十二式能在赤焰峰上千年的剑法沙汰中站稳基础剑法的位置,自然是有着相当的优点。
基础剑法通用的易学难精这一点自然不会落下。
要想达到精熟的水平,或言之达到师傅满意的水平,非要下大半年苦功不可。
就算是楚摘星,也得费个两三月时间。
楚摘星记得自己这次是没有过关的。
而且不仅是没有过关,还因为在演示时投机取巧,用堪虚剑法的运行路线模拟穿林十二式,被师傅看了出来,挨了一顿狠批。
她不想再挨一次骂。
不知为何,她方生起这个心思,就有了自己能操纵下方那具小小躯体的感觉。
不过楚摘星选择了更为直接了当的饭方式,她进入了那具躯体,初始还觉得有些滞涩,到后来就变得顺滑,直到如臂使指。
腾转跳跃,起高伏低,一套穿林十二式被流畅地展现出来。
哪怕是早就带着挑剔眼光的看她的云苍上人,也只能说唯有开头那一两式有一些算不上错误的小瑕疵,但那完全能用起头有些紧张的这个理由来解释。
楚摘星心满意足地看到了师傅那副有火却发不出的憋屈模样。
不过见到师傅这种样子,她又突然想让师傅骂她两句了。
说起来,已经很久没听到师傅骂她了。
果然,人就是贪心不足,总想着求全。
楚摘星正寻思着该犯个什么小错,在师傅的忍耐底线上反复横跳一下,好讨顿骂,就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师傅,师妹还小呢,以后您慢慢教也就是了。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不……”
来者正是大师兄董成,不过求情的话却噎住了。
因为他不是傻子,把师傅那副有火没处撒,小师妹那副看似恭谨却恨不得把背后那根无形的尾巴摇上天的模样看得分明。
这幅模样,小师妹就不可能是挨了训。
于是他迅速转变了策略,站到楚摘星面前挡住师傅的视线,口中严厉训斥道:“怎么又惹师傅生气了?嗯?小小年纪不学好,还不快离了去!”
楚摘星看着想来端方的师兄疯狂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俊逸的脸庞看着都有些狰狞。
久远的记忆突然变得鲜活,心脏跳动的速度也快了两拍。
原来,大师兄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楚摘星玩心大起,就是装着看不懂,硬生生逼得董成的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
直到云苍上人对徒弟们的小把戏看不下去,踱步而来给两个逆徒增加些名为师傅的压力。
虽然最开始他是没想着揍的,无奈这两个逆徒把姿势摆得太好了,不敲一敲对不起他这手。
楚摘星在师傅的暴栗即将敲到师兄脑壳上的前一瞬,她终于配合师兄把该唱的戏给唱了下去。
楚摘星冲着师兄张开了双臂。
在后脑勺即将鼓起一个大包,和面对师傅至少三天臭脸色的严重后果催逼下,董成福至心灵,一个瞬移单臂将小小的楚摘星抄到了腋下。
狠狠剐了一眼不惹事不舒服的小师妹之后,董成顺着这股势头一溜烟就跑了,只给气急败坏的师傅留下一句:“师傅您好好保重身体,小师妹就由徒儿代为管教了!”
风刮在脸上有些疼,但楚摘星惬意地闭上了眼。
她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惬意放松了?
不对,好像前不久才有过一次,那一次她似乎是躺在别人膝上睡觉来着。
心中突兀生出的警兆令楚摘星一惊,只是遍查记忆却未能搜寻到丝毫。好似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楚摘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所有很快就将这点疑惑抛诸脑后,全身心浸入风中。
就这么被大师兄带着吹吹风也挺好的,楚摘星如是想着,
不期然又一个莽撞的声音撞了进来:“小师妹!”
这次是人和声音一起到的,所以楚摘星一睁眼就见到了那张熟悉地不能再熟悉地憨厚圆脸。
她眼睛突然就酸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了出来。
可明明是她在哭,为什么最慌的是她这两个笨蛋师兄啊!
韩俊良已经焦躁起来,冲着董成嚷道:“师兄,师傅训师妹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师兄你也不知道拦着点,小师妹才多大啊!被师傅罚重了可怎么好!”
董成也被楚摘星这突如其来的悲伤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闻言只是按着太阳穴低低呵斥:“闭嘴。小师妹可是见到你才哭的。”
董成眼中闪烁着不耐烦的光。
师弟还是要趁早打。
韩俊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才是师门食物链最低端的残酷事实,生怕这惹哭小师妹的黑锅被扣到脑袋上,赶紧从怀中摸了一块花生糖,塞到楚摘星嘴中止住她的哭声,然后重复了和董成一模一样的动作:“师兄你先忙,我带小师妹去散散心。”
楚摘星被二师兄稀里糊涂带出去玩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小时候原来是那么淘。
上树抓鸟,下河追鱼,满山追鹿,阖宗撵猫,拔仙鹤羽毛做毽子,入宗门膳房偷酒喝。
当然,楚摘星不认为自己要负全部责任,她最多最多只占三成。
另外七成是因为师兄非要带着她。
但这么一直过下去的感觉也不赖。
不知不觉中,楚摘星的思维被迅速腐蚀,她习惯了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或言之,期盼已久,乐在其中。
日近黄昏,楚摘星拎着一小瓶桃花酿靠在属于自己的树杈上。
桃花酿是一种女子酒,多用作煮糯米汤圆,取个甜味,并不容易喝醉。
可如今的楚摘星到底用着一副幼童躯体,咕嘟咕嘟两口酒下去脸就变得红扑扑的,眸中也氤氲起水色。
太阳快要落山了啊,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散去这身酒味,不然又要挨骂了。
楚摘星脑子里模模糊糊浮现这个念头,这个人就陡然打了个机灵,宛如遇到了最为恐怖的物事。
等等,为什么要散酒味,她不是一直一个人住着么,怎么会有人来骂她?
楚摘星想不明白,手却熟门熟路地摸入了衣襟,试图从中摸出些什么。
摸了个空。
正在往嘴中灌酒的楚摘星被呛住了,咳地像个破旧的风箱。
手中的酒壶失去控制,从树上坠下,与地面碰撞发出名为破碎的清脆声音。
就好像这场幻梦。
韩俊良第一时间从更高处的树杈溜了下来,满脸惶急:“师妹你怎么了,是不是喝醉了?师兄送你回去休息可好?”
酒意上涌,双颊发烫,四肢无力,楚摘星用尽全身力气将眼泪憋了回去,看着面前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青涩圆脸,眼睛红得吓人,涩声道:“二师兄,我要走了。”
韩良和脸上展现了恰到好处的惊慌:“走?师妹你要去哪?问过师傅了吗?自作主张可是要被师傅罚的,到时候我和师兄都给你求不了情。”
楚摘星在笑,不过这个笑比哭还难看,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师兄,我要走了。”
此处虽好,非是归处。
而且,居然敢,把师姐从她的记忆中剥离。
楚摘星一步迈出,十分确信自己已经迈过了那层无形的壁障,身体恢复为成年的模样。
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回头也无用,顶多见到一滩如蜡般融化的烂肉。
菩萨还是那尊菩萨,不过已经不再是冰肌玉骨,而是一尊巨大的,松垮的黑色肉山。
唯一例外的是头。
唯有那处还保持着一些黄色,勉强能被称之为脸的部位好似被煮开了,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大水泡,直到脆弱的肌肤无法包裹其中的气体轰然破碎,流出哗哗的腥臭浓水,而后空洞的血肉中就钻出许多白胖的蛆虫,为肉山增添些颜色。
肉山费力挪动着,带来大地的震颤,终于将两个空洞洞的眼眶对准了楚摘星,发出与体型完全不相配的空灵悠远声音:“为什么……不待在,极乐乡……”
楚摘星抿着唇,不想答。
只是不回答又不太不礼貌,不符合她的做人准则,所以还是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两个字:“假的。”
肉山震颤地更厉害了,黑色的肉块哗啦啦的往下落,身体力行向楚摘星展示了什么叫做用肢体展现愤怒。
“可是……你……很……快乐!”
“虚假的快乐不如真实的痛苦。”楚摘星冷静的反驳。“而且,没有师姐。”
肉山形成了一场令人叹为观止的“泥石流”,伸出了数十条黑色的触手疯狂舞动:“那是你……痛苦的……根源!”
“要驱除!”
“驱除!!!”
楚摘星勾出挂在脖颈上的青色鳞片珍惜地亲了亲,然后再细心的塞了回去:“我只知道,她是我师姐。”
是我融入骨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你该死。”
剑出,枭首。
这才符合楚摘星的行事准则,让对手做个明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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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大梦一场的楚摘星差点成为一个被自己血呛死的倒霉蛋。
好在执掌幸运权柄的神祇还眷顾者她,没让她这么憋屈的死去。
不过楚摘星此时的情况并不算乐观,因为入幻境本来就是一件极为消耗心神的事情,遑论在幻境中动剑。
她的脸色,此时比戏台上那个扮白脸的还要白,而残酷的现状还不允许她休息,哪怕嘴里塞一块师姐给她留的糕点啊。
“楚施主,当心!”
既然被提醒了当心,那就是要打架了。
不过现在她还真腾不出手来,因为在她进入幻境失去对肉身的控制时,她变成了吊在不知名巨树上的一颗茧。
透过编织为囚牢枝条的缝隙,楚摘星看到了无数个同她一样的黑茧。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面吊着和她一样的人。但是能不能醒过来就要看天意了,更多的只会在虚假的欢乐中耗尽生命。
号称什么都有,而且笃定绝对满意的登仙酒楼;能瞒过她和圆真和尚双重感知的眼球灯笼;创造出心底最深愿望的极乐乡;还有这吊起来的无数黑色人茧……
楚摘星大概能确认是哪位“老朋友”了。
真是一如既往的脑子不灵光,两个元会了这手法不带变的。
可这回居然会和隐学合作,到底是长进了,可以考虑见面的时候夸夸她。
多给她一剑。
脑中所思所想不过一瞬,眼见能透过黑茧缝隙的金光越来越少,楚摘星就知道圆真和尚的情况不太妙。
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啊。
定宸。
楚摘星嘴唇无声开合,漆黑的剑刃划出雪亮的剑光,黑茧一触即破。
其势仍猛,把巨树上约莫十分之一的黑茧削落。
楚摘星这个时候就庆幸有黑茧护着了,不然就这个高度摔下去,哪怕原本里面有活的,现在也只能是一团血沫了。
“定宸!”楚摘星压抑着怒气,把自家那把抓紧一切机会出去撒欢的剑给唤了回来。
这是在幻境中没捞到实体撒欢,现在可着劲的浪呢,憋着劲犯坏。
但剑灵正处在孕育关键期,此时还是不要沾血腥的好,不然万一变成凶兵很容易影响到她的心智。
楚摘星归剑入鞘,捎带脚踢飞了一个像只大马猴似的黑影。
这外观审美和脑子,熟悉的味道。
所以麻烦死远一点,别脏了她的剑。
楚摘星那一脚非常暴力,直接把那袭击者了踢成粒子状,给那片纤尘不染的金光笼罩区域增添了五分血红。
圆真和尚不动声色的左移了三分,离那片血迹远了些,并开始怀疑挚友口中的亲自教养有多大水分。
挚友亲自教出来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连天性暴力的小龙君都被挚友教得会三分规矩了。
楚摘星不知晓这看起来正直可靠的和尚在心里这么想她。
她只是赤手空拳直直撞入了源源不断的“黑潮”中。
老朋友给的礼物,接不好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她首先找上了那几个至少看起来还算正常的指挥者。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点着头颅肩膀前行的楚摘星感觉身体突地一沉,动作和思维都有了短暂的停滞,好似从关节到脑子都被鱼胶给糊住了。
“咦?子曰,儒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