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香水茉莉>第27章 27.替代

  穆容的公寓在机关总部旁边的住宅区里,几十年前的老房子,以前的首长领导都在这里分了房子,后来嫌老旧,交通停车都不方便,陆陆续续搬走了,空下来的,都租给了穆容这样在附近工作的年轻人。

  况言比预想早到了快二十分钟,他的车,确切来说,是江予之的车,只能停在小区门口,经常挡到别的车出入,时刻要配合挪动,他走不开,只能在原地等着,不然理应要去穆容楼下接他的。

  他跟着江予之,前前后后也一个月了,起初江予之还是抗拒,和况言客客气气的,很少给他安排什么事情,况言甚至觉得,江予之为了避开自己,连出行都减少了,后面不得已,实在不方便,才真的用上自己这个司机兼秘书的助手。

  距离和穆容约定的时间还有10分钟,况言靠在车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火机,点了一支烟。

  况言很理解江予之,他优秀惯了,也骄傲惯了,如果是况言自己身在江予之的处境,他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突然又过度的服务。

  他第一次听到江予之这个名字,是大概六七年前,那时还在警校,训练结束,况言和江以成趁着没到宵禁,溜到操场上去散步。

  那一天月圆,勾起了思念之情,江以成就提起:我有个哥哥,他特别厉害,现在在边境服役,以后我也要去找他。

  宁静的夏夜,操场上只有况言和江以成两个人,晚风吹在槐树的树叶上,沙沙作响,和纷杂的蝉鸣声交响,月光清亮,照在江以成的眼睛里,碎成闪闪的光。

  况言想着江予之是什么模样,特别厉害是有多厉害,江以成去边境找他,还会再回来吗,江以成提到自己时,也是这样目光炯炯的样子吗。

  他不敢想,只是记住了江以成口中的那个名字。江予之。

  两年多以前,江以成的调令突然下来,他说,“我去找我哥哥了”,然后就没再回来。况言再没见过他。再然后,江予之的故事在系统内部成了传奇,况言终于见到了江以成心中胜过英雄的这个人。

  对江以成说不清的情愫,因为江以成意外逝世、因为从未开口表明,成了况言心里的遗憾和不甘,时间久了,又变成了执念。况言放不下,想方设法、放弃前途地来到江予之身边,偏要勉强地建立起与江以成最后的关联。

  很长一段时间里,况言都把江予之当作假想敌,直到江以成和女孩子谈恋爱,这份莫名其妙的竞争关系才消除。后来江予之成了英勇事迹,况言对他又变成心悦诚服的敬佩。再之后,见到本人后,才发现江予之根本不是领奖台上那个闪着光的英雄。

  他被自尊拉扯着,一腔热血憋在心里,压抑在体制的框架里,血迹永远鲜亮,伤口永远难愈,供旁人观摩仰望。江予之身上的不是光环,是镣铐和锁链。江予之从来没说过,但况言明白,赵长军也明白,谁都明白。

  烟燃到末尾,剩下短短一截,况言把烟蒂熄灭。他拿出手机给穆容拨通了电话,告诉他可以下楼了。

  况言望着远处的住宅楼,没过一会儿,穆容从楼上下来。这是况言第一次见到穆容本人,江以成在首都服役时收到了这个人的照片,当时还若无其事地分享给自己看。江以成拿着照片,还是一贯无所谓的表情,对况言抱怨:“我竟然要和男人结婚了。”

  当时况言松了口气,看来江以成不喜欢这个人,真是万幸。

  没想到现在又见到他。听说他比自己还小一两岁,只看样貌确实如此,可细看神态又显得苍老。穆容不是军人,还是Omega,看起来白皙又瘦弱,甚至病怏怏的,整个人像一束枯萎的干花。

  况言伸出手,同穆容握手,“穆先生,我叫况言,江警官让我来接你,”说完,好像非要划分出界限一样,况言又解释,“江予之警官。”

  “您好。”穆容答道。

  况言替他拉开车门,让他坐上后座,自己坐上驾驶位,发动车子启程。通过后视镜,况言看着穆容靠在椅背的头枕上,歪着头,望向窗外。

  听赵长军和江予之的父亲说,穆容深爱着江以成,甚至为了他可以守贞般地拒绝江予之,况言那时就在心里暗自反驳,此时看着穆容,更无法同意他们自以为是的观点。

  穆容在想什么呢,况言不知道,但大概不是在想江以成。

  见到穆容的第一眼,况言就放下了心,他坚信江以成绝对没有寄情于他,那反过来,穆容也不可能爱得多热烈。

  江予之临时接到了医院的电话,江铭的病情又有反复,一大早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他急匆匆地赶到医院,江铭已经昏迷,身上再一次接上了各种管子和仪器。江予之在门外看着他,几乎觉得他已经没了生机,像是没了灵魂的肉体,用电力和营养剂支撑,有名无实地生存着。

  他第一次签下了病危通知书,江予之三个字落在纸面上的时候,他才感觉到恐惧和悔恨。江予之没有体会过父爱或亲情,但就算如此,江这个姓氏是江铭给的,予之的名字是他赐予的,他不被人珍惜的生命,早就该消失于三十多年前的雨雪寒霜之中,是江铭让自己活下来的。

  看着江铭奄奄一息,江予之似乎能看到父亲的身体在渐渐轻盈,在离自己而去。

  他等在监护室外,回想了许多,最后的画面,停留在春末的陵园,江铭整个身体都蜷在巨大的黑伞下,恳求着自己的样子。

  江予之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并在一起,托着下巴。他的手心合十,下意识做成祈祷的姿势。江予之求过太多次神的怜悯了,可惜从未遂过意,让他留住亲人和爱人的生命,这一次他不敢奢望太多,他只想要多一些时间,让他最后试一把。

  况言发来信息,已经把穆容接到了赵长军的办公室。江予之原本计划是自己和穆容谈一谈,看看他是有多厌恶自己,但早上在医院的经历过后,更觉得时不我待。他不是很爱江以成吗,那就让江以成的老队长也出马帮自己一把。

  他停在门口,手搭上旋转的门把手,刚要进入房间又停下动作,他把西装前襟上的褶皱抚平,衬衫的领子立正,下意识地拨动着头发,把左眼遮挡住一半,才推开了门。

  那个人坐在办公室外间的沙发上,背对着自己,黑发白衣,身型清瘦。他脑后的头发有些长了,柔顺地垂下来,后颈的皮肤若隐若现,听到开门的声音,微微侧了下头,稍稍起身,但没有站起来就又落座,头回正,并没有转过来面向自己。江予之不在意,他把门关上,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他视线落在穆容的后脑上,随着脚步移动,看到了他的耳廓和侧脸,然后才是他完整的五官。江予之恍然,他见过他,他是公祭日那天,纪念馆里的那位讲解员。

  一瞬间,江予之感受到庆幸——如果一定要有个人替代阿木的话,这张脸足够让他陷入幻想了。

  江予之停在他面前,俯视着穆容,这个角度,刘海儿挡不住自己的左眼,但是江予之觉得没必要了,“你好,又见面了。”

  他向穆容伸出手,穆容双手摊开,随意地放在腿上,江予之又看到了他左手上那道长长的疤。

  穆容起身,轻轻握了下江予之的手,“江警官。”

  “坐吧。”

  江予之坐在穆容对面,他把西装的扣子解开一颗,半靠在沙发的靠椅上。想起上一次在纪念馆的偶遇,他好像没那么紧张了。

  “这次找你,是想当面和你求婚。”

  听到江予之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穆容的脸像是被空气烫到,唰的一下红起来,原本垂下的头,也因为江予之的话猛地抬起来。他看着江予之,眼睛吃惊地瞪大,来之前就知道江予之的意图,可是没想到他这么开门见山,来不及反应,想好的台词都忘了大半。

  或许是兄弟血脉的缘故,江予之与穆容印象中江以成容貌非常相似,看着他这张脸,听着他说求婚,穆容模糊的记忆清晰了一刹那,像是坏掉的镜头,短暂地对准焦距一样。

  在边境,在雪山的山腰上,那个人对他说,等回家了就在一起,“等回到家乡,我们就结婚”。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为什么看着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男人,会把他和记忆里的爱人混淆。

  “穆容?穆先生?你在听我说吗?”

  穆容回过神来,看到江予之带着疑惑的脸,眼见为实和模棱两可的印象冲撞着,让他更加分不清。他不敢再看这个男人,穆容眼眶胀得发疼,再凝视他几秒钟,泪水都要掉下来。

  江予之还在继续,或许又想到了江以成,穆容的眼睛通红,江予之看着,竟然心里也生出不少不舍来。他把这酸涩的感情归咎于愧疚,若是自己保护好江以成,穆容也不会这么难过。

  “我非常抱歉,让你这么伤心。”江予之语速慢下来,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腿上,靠近穆容,他看着穆容的眼睛轻微地眨动着,睫毛一颤一颤的,眼睛带着鼻头泛起红来。

  “我知道你不爱我,你可以不爱我,你可以去爱别人,如果有一天你对我难以忍受,我什么都可以配合你。”

  穆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一滴一滴地,无声地落下来。

  他想他的记忆彻底混乱,看着江予之,想到那个答应自己要相守相伴的人,好像听到他对自己说,你不要爱我了,你去爱别人吧。我也不爱你了,我不要你了。

  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哭一场,可是这眼泪不听话,独处的时候,和晏清云一起的时候,这些看似“应该”的时刻,泪都矜持地锁在眼眶里,面对着江予之,反而每次都不受控制。

  泪珠顺着两侧的脸颊淌下来,在穆容的下巴上停下,凝聚在一起,啪嗒一下,坠落下去。江予之看着这颗水滴,它安静地下落,好像打在江予之的心里,很疼。

  见到穆容之前,江予之以为他会是个偏执的人,想了很多种应对的方式,给他自由的承诺是第一步,那之后还有准备好的物质的保障,甚至诱惑。江予之还有很多慷慨的话没说,现在都说不出口了。

  他只觉得抱歉,如果江以成能回来就好了。如果死在边境的那个人是自己就好了。

  江予之抬起手,手指拭去了穆容脸上还没垂落的泪,眼前的人抬起了头,看着江予之,眼神哀怨,让人心碎。

  “对不起,”江予之手上是湿润的泪,他摩擦着指尖,把水迹揉干,攥起拳头,都握在了掌心里,“我会替以成对你好的。”

  穆容没说话,眼睛倔强地向上看,压抑着情绪。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缓慢而低声地说:“谁都不可能代替别人的。”

  江予之愣住,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在南域的礼拜寺,阿木同样这么说过,只不过那时候是安慰,他的语气里都是希望,此刻穆容却截然相反。

  穆容的话提醒了江予之,谁都不可能代替别人的。

  “放心吧,江警官。”

  穆容用手背抹掉了眼泪,抿着嘴,挤出一个笑容。他的五官总是舒展,表情都不怎么明显,此时笑得牵强,漂亮的脸都近乎扭曲。

  “我们结婚吧。”

  终于听到这个答复,预想中完成家人期待的喜悦并没有如期出现,江予之看着穆容,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好。”他回答他,声音都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