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香水茉莉>第26章 26.存在

  闭馆的时间里,纪念馆只对军警系统内部开放,展厅里几乎没有其他人,穆容跟在江予之身边,沿着布展的线路缓慢行进。

  这个人让穆容感到熟悉而陌生。像是拼好了的拼图,却缺失了最中间的那一块,只能想象完整的画面,直到有一天巧合,遇见了图像中原始的景色。

  与其说憧憬终于成真,他更像是憧憬本身。

  这感觉很奇怪,穆容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江警官,但看着他就好像久别重逢。那双眼睛尤其让穆容着迷,一半是自然色,另一半是暗红与浅灰,阴晦明暗交错,月食一般,奇异又迷人。他完全没有像江予之说的那样被吓到,而是莫名被吸引,移不开视线。

  心里的情绪也找不到原因,穆容眼眶发热,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忧伤,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快要掉下来。紧接着,脚步跟上他,如同习惯般地开口叫出了那三个字。

  江警官,他也是江警官,穆容想,可能是唤醒了心里关于江以成潜在的记忆,他才会觉得熟悉。

  他主动向江予之提出讲解,可是穆容跟在他身边,忍不住偷看他,心思全然不在工作上。展览走过了一半的内容,他没怎么开口,江予之也不询问,两个人彼此沉默着,不是游览者和讲解员,更像是多年好友,相互陪伴着一起参观。

  他脚步停下来,穆容跟着站定,眼前的展品是战争中用到的医疗设备,胶带、纱布、注射器,整齐地摆放在玻璃橱窗中。穆容的视线落在展台最中央的那一套手术刀上,从边境回来之后,他的心理状况不允许他再当医生了,他便从医学院退了学。他记得那时晏清云很可惜,悔恨地说“当时不去南域就好了”,穆容不以为然。他在边境救治了别人,还是自己的爱人,他一点儿都不后悔。

  况且,左手也受了伤,剪钳镊子也拿不稳了,怎么做医生。这样想着,穆容抬起了左手,看着手掌上那道长长的疤。穆容只记得当时是用手术刀误伤,想不起原因,也丝毫不觉得痛苦,除了这道伤口留作提醒,别的过程穆容都淡忘了。

  他看着前方的江予之,与别的军警系统的游览者不同,走过武器、装备展区时,他几乎只是匆匆一瞥,到了敌人自制爆炸物的展台,多停留了一会儿,再经过这里,已经将近展览的尾声,布展时都没有把这一部分作为重点,他反而驻足观看了这么久。

  江予之弯下了腰,手触到展柜的玻璃,指尖在虚空中划过镜面,似乎想要体会到握住那手术刀刀柄的感觉。穆容不明白他作为一名警员,为什么对这些边缘的展品兴致勃勃,他好奇地效仿着江予之的动作,右手握着空气,做成指压式握着柳叶刀的姿势,也想象得到金属刀柄上冰冷的触感,两年前在边境的记忆,跟着回温倒流。

  “你去过边境吗?”

  一路上江予之对穆容偶尔的讲解都没有反应,沉静了许久,现在他才难得地同穆容讲话。他站直了身子,低垂着头,仍然凝视着他面前摆放着的医疗刀具。

  “去过。”穆容说。

  “你去过?”

  江予之惊讶地转过来看着他,太难以置信,以至于又问了一次:“你上过前线?”

  穆容又忍不住注视那只眼睛,它一点儿也不可怕,反而有种宇宙中行星般的神秘和浪漫,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江予之垂下眼躲开,穆容才意识到自己很不礼貌。他尴尬地偏过头,答道:“倒没有上战场。”

  “南域很漂亮,如果不是因为战乱,会是个更好的地方。”

  他转过来,低着头看着穆容。江予之站在穆容右侧,因为左眼失明的原因,每次看向穆容,都要转过整个身子,完完全全地面对着他。

  江予之一袭黑衣,脸上的表情淡泊漠然,周身萦绕着冷峻的气质,穆容比他矮了小半头,每次都被他俯视着。他在纪念馆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接触过许多或位高权重、或凌厉狠绝的军警人员,江予之也同样,甚至因为负伤的外表,与他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穆容站在他身边,没有感到丝毫的疏离,他总觉得自己与这位江警官认识了太久,就算他外表淡漠,穆容也不觉得两个人距离很远。

  江予之也有同感,残疾以来,所有人看到他,表情都先是瞬间的意外和惊恐,然后顾及着残疾人的自尊心,伪装成不好奇不在意的模样,自认为趁着江予之没留意,偷偷摸摸地瞥一眼,猎奇地“欣赏”。江予之习惯了被这样对待,第一次遇见这个讲解员这样坦荡的反应,毫不掩饰到盯着自己看。

  将近三十岁才失明,人到青年才丧失视力,比起被过分地保护,江予之更喜欢被当做一个常人对待,因此竟然对这个男人有了些许好感,乐于与他聊几句天。

  “你不害怕吗?看到我的这只眼睛?”

  穆容摇着头,他没有过度澄清,反应很平常,见江予之似乎并不在意,再次正大光明地看着那颗玻璃珠般的瞳仁,“我觉得它很好看。”

  这个回答让江予之意外,他只期待着不被特殊地看待,没想到还收获到了喜欢。

  “谢谢你,可是已经看不到了。”

  这是预料之中,但穆容还是为他惋惜,片刻后他才说:“我很抱歉。”

  “没关系,只是一只眼睛而已。”

  他调转方向,重新迈开步子,前方接近展厅的出口,外面的雨停了,天晴朗起来,比起暗淡的室内,展厅外显得尤其明亮,光线从狭窄的出口照进来,远远地看,像一道灿烂的曦光。

  江予之不由地想远了,比起失去生命的人来说,他只是去了一只眼睛,他很幸运。但江予之恨不得留在边境的那个人是自己,不是江以成,不是阿木。

  幸存的感觉没那么好,都说他是死里逃生,鬼门关走过了一遭。江予之想,不是那样的,他不是从地狱回来,他早就回不来了。

  他将永远停留在暗无天日的、阴冷潮湿的地下,失去了一只眼睛,也丢了半个自己。

  “人回来了就好了。”

  那个讲解员的话打断了江予之越来越遥远的思绪,又把他拉回现实。他走到了展厅门外,将近傍晚,雨后的阳光洒在江予之脸上,也照在他看不到光明的盲眼上。江予之转过身,面向那位陪伴了自己将近一下午的讲解员。

  他好像这才顾得上好好看看他。男人长相柔和,女孩子一样精致的眉眼,一双薄薄的嘴唇,被白皙的肤色衬托着,颜色很淡。与江予之线条分明的脸不一样,他的轮廓平滑,但眼角眉峰明显,隐约还有一点儿英气。他长得很漂亮,清淡但又独特的风情,像一杯烈酒,看起来寡淡,品一口甘洌。

  不知道为什么,江予之想起来了阿木,他记不清那张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脸了,但朝夕间想象过了无数次,如果他还活着,能与这个人相见,两个人大概会很神似。

  江予之想着阿木,语气都不自觉柔软下来,他想起刚刚男人说的话,才想到回复他。

  “没用了的人,回来有什么意义。”

  像他刚刚毫不遮掩地看着自己时一样,江予之也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又有水光,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刚刚见到他时,他也几乎快要流泪。

  江予之明白了,他大概也在战火中失去所爱,所以才认为其他都不重要,团聚就足够。

  原以为他在安慰自己,没想到是自己迫使他回顾了难全的往事。

  江予之想说些什么弥补,还没来得及,就被那男人的话打断,“活着就有意义。”

  他非常平静地说,仿佛这话无关生死,只是一件毫无特别的小事。江予之被他这句话点破,他还在想战争和奉献这些事业,忘了对于人来说,什么都比不过“存在”这件小事。

  就像他自己,想到逝去的人,也只是想让他们回来就够了。

  “今天的展览到这里就结束了,谢谢您,江警官。”

  “我才要谢谢你。”

  江予之伸出手,男人的手握上自己的,礼貌地回握后就松开。他轻轻俯身,微微地鞠了一躬,又看了一次江予之的眼睛,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可能是暮色太温柔,江予之想着他最后的眼神,自作多情地读出几分不舍得。回过神来,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层叠的展板之后。江予之抬起右手,手指虚握着拳,又缓缓张开。

  相似的外貌作祟,他竟然又会想起在边境的营地和阿木的初遇的场景,冰天雪地的荒原上,他的手凉凉的,只是须臾的接触,也让江予之念念不忘,以至于和此刻混淆。

  忘记了问这个讲解员的名字。江予之自嘲地想,名字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总是记不起来。

  再想想,又觉得没什么,都要和无关的人结婚了,何必给自己徒增遗憾。

  穆容下一次找晏清云问诊,已经是6月了。

  从初夏开始就热得厉害。4月春天的雨季结束,气温就猛然升高,就连地面上的积水,都像是被高温和暴晒蒸干的,到了6月,阳光更不留情,从早上开始就艳阳高照,炎热持续到太阳落山也没尽兴,晚风都是温热的。

  穆容怕冷,但不怎么怕热,他穿着长袖的亚麻衬衫,从地铁站出来,步行到晏清云的诊所,一路上也没出什么汗。

  得益于在纪念馆的工作,穆容最近情绪很稳定,这次来找晏清云,也不过是想看看她,不一定要做什么治疗。夏天的鲜果刚下来,穆容各种品类都买了一些,专程给晏清云带过来。

  晏清云与亲生子女常年分居,见了面也经常话不投机,她没想到穆容这么惦记着她,因为这个孩子的懂事,感动得快要落泪。晏清云直接洗干净穆容拿来的水果,一份一份分在碟子里,又招待着穆容尝尝。

  “晏阿姨,特意给您买的,怎么能都被我吃了呢。”

  晏清云用小签子串起一块果实递给了穆容,甚至快要喂到了他的嘴边,穆容推脱不过,一边笑她夸张,一边听话地尝了一口。

  “阿姨哪里吃得下,一会儿给你装在饭盒里,你带回家吃。”

  穆容赶忙摆摆手:“我一个人住,哪里吃得下这么多水果。”

  晏清云嘴上应和着,听到穆容这么说,又想到了别的事情。

  “你也不能一直一个人,”她犹豫了一下,抬起眼睛观察着穆容,试探地说:“我上次跟你说的,你愿意吗?”

  手里的小签子还插着颜色鲜亮的果肉,穆容动作略微僵住,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去,他双手并拢,局促地放在腿上。

  “您说结婚那件事吗?”

  “对的呀,江警官,江予之,你还记得吗。”

  穆容当然记得,他原本断然拒绝了晏清云的提议,直到她接着告诉他,那人叫江予之,是江以成的哥哥。

  写着他名字的警员证,独特迷人的眼睛,熟悉的声音,还有那时没有原因的激动心情,一个一个地出现在脑海里。

  “江予之是江以成的哥哥吗?”穆容不敢相信,在电话里反复和晏清云确认了好几次。

  他后来想,那时候情绪涌动,甚至快要把江予之和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应该都是出于他们两个人本来就是兄弟的原因。

  穆容原本不打算答应,经历过生离死别,他原本都不愿意再承诺婚姻了,可是想到那个人是江予之,是江以成的哥哥,他就动摇了。

  身临等待良久的美景,还要再找寻缺失的那块儿拼图吗,穆容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深爱着江以成,但想到江予之,又本能地不想拒绝。

  “自己深爱着江以成”,穆容坚信这个结论,这不是他独身的理由,只是心里被一段模糊但深刻的感情占据了,还要和别人结婚,不怎么公平。

  理性这么思考,感性还是犹豫。

  他有些想念那一段承载着爱的记忆,尽管那是悲喜交加、苦乐相融的,凌驾于爱人之上的。人都难以抗拒呼唤着自己的爱意,穆容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