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香水茉莉>第23章 23.婚约

  北方的春天短暂,夏天在后面追着,前后加起来,留下的时间不剩多少,这几十天的春天比一整年还无常,阴晴不定,温度也反复。

  公祭日就设立在4月28号,明明时节上算是暮春了,可天阴下来,没有阳光,还是像冬天一样冷。

  早上是在纪念馆的公祭仪式,结束后江予之回了趟学校,换下了警礼服,找了件黑大衣穿上。

  回到首都之后,他潜意识里很抗拒穿警服,尤其是每次重大活动要求的警礼服,他的警衔变了花样,压在肩膀上,仿佛千斤重的负担,胸章也多了几个,垂在胸口前,江予之腰都直不起来。

  军人特警都向往荣誉,可鲜血铸成的奖章归属于幸存的人,江予之承担不起。

  为了这些冰冷的铁块,江予之失去了那么多,每一次想起来,他只觉得那金属表面的凉意透过了胸口,渗透到身体里,像冰一样把心封住。

  下午他和江院长约好,一起去看看以成。他结束公祭活动,从警校出发,一刻不停地赶往陵园。

  警校在南边,陵园在西边,距离不近,但也不算远,旁人沿着环路行车,最多四五十分钟也就到了。但两年前在边境的遭遇让江予之左眼几乎全盲,开起车来需要更加小心,所以要多付出将近一倍的时间才能到达。

  上级照顾他,还计划给他安排一个驾驶员,平日里也能照顾他生活。一开始江予之还百般拒绝,他只是一只眼睛看不见而已,区区警司也配不上这种规格的辅助人员。

  最后还是拗不过,江予之后来才想明白,回到首都之后,他代表的就不是他自己了,他是一种象征、一种代言,别人给予的好意,也没那么单纯,更像是一种工作或表演,非常肤浅,非常刻意。

  到陵园时,阴了一上午的天,终于飘起了雨。江予之没撑伞,抱着两束白菊,沿着陵园长长的台阶,一步步走向深处。

  江铭已经到了,他的轮椅停在江以成的墓前,身边连陪护都没有。亲生和收养的儿子接连牺牲,江铭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两年间花白的头发就变了全白,人也瘦得脱了相,长期住在医院,只有清明公祭这样的日子里,会来看望他的两个儿子。

  他佝偻着身子,举着一把大大的黑伞,从远处看过去,只觉得他整个人都被伞下的阴影完全笼罩,细雨绵绵,气氛萧瑟,这个经历了太多次分离的老人,身影显得格外凄凉。

  江予之缓缓走近,他对江铭的苦痛感同身受,失去至亲的悲伤,父子俩同样经受了不止一次。

  “父亲。”

  江予之停在江铭身边,那年从边境回来,他开始试着这样称呼江铭,到现在也还是勉强,每次开口,都要在心里反复演练,鼓足勇气才说得出来。

  他腾出一束菊花,放在墓碑前深色的大理石石阶上。

  “来了,”江铭侧过脸,抬起头看着江予之,他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松弛的眼皮垂下来,疲态尽显,一开口,声音也低哑,“又多买了一束花?”

  江予之点了点头,把怀里剩下的那束花放在了旁边。江铭看着他,好多想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就给自己留了座墓。”

  江以成的墓位旁边还有一座空置的墓位,墓碑没有刻字,只是一座光滑平整的石块,如同镜子一般,映出江予之垂首站立的样子。他没有答话,视线落在他自己的倒影上。

  江予之和江以成不同,他生性内敛,从小就把自己摆在低处,一直把江铭当作恩人,从未与他有过父子般的亲近,除非逢年过节,平日里江予之很少与这个名义上的亲人相处,话也说不上几句。此刻二人站在寂静的陵园里,时间地点都不太适合团聚,但对于江铭,也是难得的与江予之交流的机会。

  江铭便开口,问他身体怎么样,是不是都痊愈了,工作退到内勤,有没有轻松一些,江予之就一个字、一个词地回答,还好,不忙,都顺利。

  被这样敷衍着,江铭不禁再次转过头,看向江予之的侧脸。他没有因为江予之的冷淡生气,反而看着年轻警官的这副样子,想到他经受过的苦难,心疼得厉害。

  他两年前在边境受了重伤,左边眼睛的角膜受损,黑眼球已经变成了浑浊的灰色,中间混着暗红的血丝和肿块,就算从侧面看,江铭也不忍心直视。

  那时他刚回到内地,足足在医院里住了小半年,身体好不容易康复了,精神还是紧张。因为战后的恐慌,江予之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头痛总是发作,严重的时候忍耐不住,他便把额头抵在病床的栏杆上,阵痛袭上来,就用脑袋撞击着床头,用疼痛来缓解疼痛。

  他远赴边境时,还是个高大结实的小伙子,等多年后回到首都,走出病房,不仅失去了一只眼睛,整个人也形销骨立。

  但讽刺的是,作为蛇信小队在前线最后的幸存者,江予之又成了宣传教育的重点,无数的表彰和荣誉强加给他,看起来是补偿,实则是折磨,逼得江予之反复坠入梦魇。

  出于对自己的应激保护,江予之后来很少再提及在边境最后三个月遭受了什么,表面上看,伤口愈合了,其实骨血里的腐肉和脓液,只有江予之自己知道。

  江铭医生出身,身上的病断断续续地治了这些年,一直靠药物维持着,他知道自己没几年活头了。所以被江予之单方面地拒之千里也无碍,江铭自信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孩子,想象得到江以成的死对他造成多大伤害,于是疼爱变成了自以为是的关心。

  临走之前,江铭放心不下江予之。他真的希望活着的时候能看到江予之成家,稳定下来,身边能有个照顾他的人。

  “予之,你从前线退下来,也该成家了。”

  江予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几乎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面前那座无字的墓碑,江铭还以为他没听到,准备再重复一次。

  人到了晚年,所有对人间的眷恋和不舍都会转加给子女后辈,好像那些遗憾都能在他们身上得到圆满一样,所以才对结婚生子的俗事有了执念。江铭也同样,甚至更严重,对三个儿子的牵挂,现在都压在了江予之身上,所以每一次同他会面,这都是必然存在的话题。

  大概就是这样,江予之才总是逃避与他的接触,江铭都懂,可他还是要尝试一把。

  “我没有喜欢的人。”江予之平静地答道,这样的答案,江铭听过太多次了。

  他还没有放弃,这次见面之后,都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有些话江予之很难接受,江铭也总是要说。

  “以成的未婚夫一直在等他,要不是我的老同学是他的心理医生,我都不知道,”江铭停下来,他转动轮椅,面朝着江予之,“我对不起那孩子,害他那么伤心。”

  江予之记得那个Omega,但他不敢回忆得太多,想到那节项链、那个吊坠,又要陷入痛苦。

  江铭的话又一次提醒他想起那个最无辜的人,江以成口中那个白开水一样没意思的男孩儿,现在就算还是纯澈透明,怕是也变成了酸涩的醋、忧愁的酒。

  他很自责,因为没把江以成保护好,也因为亲手毁了一段爱情。江予之也转过身,蹲在江铭面前,手搭上了父亲的膝盖,“是我对不起他。”

  “不是你的错,谁都不愿意这样,我只是想让你们有个照应。”遍布皱纹的手盖住江予之的,江铭说得够多了,剩下的,还要江予之自己考虑。

  “你再想想,我去联系我的同学,也去问问穆容的想法。”

  江予之点了点头,那个Omega叫穆容,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完整名字。

  “以成在的话,他也想看到你幸福,”江铭又拍了拍江予之的手背,接着说,“爱你的人都想让你幸福。”

  “好,我知道了。”

  雨越下越大,温度也降下来,江铭没待太久,就被陪护推着轮椅离开了。

  偌大的陵园,现下只剩下江予之一个人,他终于觉得轻松一点儿了,不用装作若无其事,痛和泪都可以抒发。

  他在墓碑对面的台阶上坐下,把那束在地面上搁了许久的花,摆在无字的墓碑面前。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江予之给他自己留下的,只有江予之知道,这座坟墓祭奠的是谁。

  他的脸映在石材的亮面上,瘦削、憔悴,甚至还有一点儿可怕,他还是不敢看这样的自己,可是记得这些痛,才能记住当时的爱。他已经想不起阿木的脸,连记忆再失去,那他自己都要怀疑,在边境几十天的日子,是不是自己挣扎在雪夜里的一场梦了。

  江予之的手抚上碑面,指尖碰到倒影,掠过残疾的左眼,健全的、但同样没有希望的右眼,掠过眉骨、鼻梁,沿着脸颊的轮廓滑动着。那时候,他总是这样,用手指做画笔,想把那个人的脸记在心里。

  现在,这幅画的笔触都模糊、颜色也黯淡,江予之反刍着苦痛,心里滴下来的血做颜料,渗到伤疤的笔迹里,才让这画面历久弥新。

  他对着暗色的镜面,在心里重温记忆,积攒下来的想念,一字一句默默地说出来,说给天人永隔的爱人,也说给遍体鳞伤的自己。

  阿木,我记得你走的那天,边境又开始下雪。你躺在雪地里,一定很冷吧,我应该给你系好围巾,戴上帽子的。那时候我看不到,只能在你的帽子上打一个死结,还要让你艰难地解开,你骂我手笨,我只能认错哄你。我现在已经会系很漂亮的蝴蝶结了。

  火烧得太大了,我不敢想火苗燃起来的样子,你该有多疼啊,我不止一次地想,那天回去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我为什么能放你走呢。

  去年赵队长的小女儿出生了,小女孩儿眼睛大大的,特别可爱,我想起了拉娜,我猜她一定也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转生就好了,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对吧。你说过的,你不会让我找不到你的。

  但是你也骗过我,你说,到了玉城,你就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我当时就该问清楚的,我去核对过遇难者的名册,就用这个模糊的名字,和你年龄一样的Omega,一个都找不到。你一定是用这个毫不相干的名字唬我对吧。你说要让我听话,你自己却不听话。

  如果当时坚持问你就好了。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遇见你就好了,如果你不要那么善良,把我留在天寒地冻的边境,如果火光中尸骨无存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如果我从没有爱上你就好了。

  你知道吗,春天又来了,内地的春天不至于那么诡计多端,这场春雨停下来,温暖就又多了几分,冬天结束了,就是真的结束了。

  我开始恐惧冬天,因为总是想起你。我害怕下一场雪来的时候,我会不会真的忘记你了。

  记忆很美好,但也很痛苦,我不想忘记你,但又想忘记你。你说,疼的时候要告诉你,你会来治好我,现在我真的好疼,你还会来吗。

  江予之离开的时候,又想起了江铭的话,他说,爱你的人都希望你幸福。

  可是江予之不相信,幸福这个词,早就不属于江予之了,可自己的选择,至少会让江铭满意,或许对于那个痴情地等待江以成的Omega来说,也是退而求其次的幸福。

  那这样的话,江予之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做一个吉祥物、一个标本、一个表演的傀儡,也算能剩下一丁点儿价值。就算他这价值,是作为替代品,体现在江以成的名义上。

  江予之的大衣早就被雨淋湿,他抬起头,任由雨丝落在他脸上,他竟然意外地感受到自由、感受到自我。

  他给江铭拨了电话,老人因为他的决定,久违地有了神采,江予之便想,这样也足够了。

  “我会和穆容结婚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