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前面两辆防弹越野车,后面一辆军用皮卡,车速很快,长驱直入,停在了雪地上。
皮卡和一辆越野车停得远一些,刚停稳,两位特警分别从车上下来,绕着礼拜寺一周巡视,发现没有异常才回到门口。另一辆越野车直接停在大门处,装备完整的特警下车,小跑着过来,走到江予之三人面前。
江予之看不到,但听得到几位战友在雪地上跑动,还有枪上那些零件摩擦着,发出的熟悉的响动。如此警戒程度,光是声音就让他紧张,更无论眼见为实的穆容和拉娜。拉娜向后挪了一小步,躲在了穆容身后。
“江警官,”来人高大健壮,年纪看起来比江予之略大几岁,他向江予之敬了一个军礼,但靠近了,才看见江予之充着血的左眼和空洞的眼神,不知道能不能看清事物。
礼毕,他开口自我介绍:“我叫卢毅,是玉城特警三队队长,四年前那次袭击玉城大礼拜寺的任务中,我们合作过。”
江予之点了点头,也冲他敬礼,“卢队长。”
他接着解释道:“我眼睛受伤了,看不到。”
卢毅默然,几年前他和江予之合作时只觉得他能力超群、胆识过人,不知道他此刻的眼伤能否痊愈,不行的话未免太可惜,他一定不能再上前线了。
其余两位特警也上前,卢毅一一介绍:“这是我们队里警员,赵队长让我们一起来。”
卢毅注意到江予之身后的纸箱子,想到他们已经按照惯例整理好物资,他接着问:“就这些东西了?通讯设备呢?”
“还没来得及处置,不知道是搬走还是销毁。”
“最近新要求是要销毁,但大概来不及了,先搬走吧。”
卢毅解释,最近玉城很不太平,一名士兵在夜间的哨岗上失踪,身上武装的枪支、子弹也随之消失,等几天后才在郊区的荒野上发现他的尸体,牺牲之前,他应该经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被抛弃在野外,残骸又被野兽蚕食,被发现时,画面非常可怖。
天色暗了下来,雪也比刚才更大了,寒风刺骨,听着卢毅的讲述,江予之都觉得胆寒,旁边的拉娜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你带着小姑娘先上车吧,注意警戒,说不定周围就有敌人。”
那位警员点了点头,和拉娜示意,拉娜裹紧了大衣,跟着他上了远处那辆越野车。
通往通讯室的路只有穆容知道,江予之本想一起,但眼睛看不到,难免影响效率,只能让穆容带着另一名警员前往,那里的暗室还放着江予之的步枪,也需要一起带走。
行动之前,穆容还停在原地,站在江予之身边,他看到江予之转过头看着自己,垂在体侧的手,拉住了自己的手。
穆容匆匆道:“我们马上回来。”
江予之还没来得及嘱咐什么,手就被挣脱开,阿木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穆容二人还没回来,卢毅把枪举在胸前,另一名警员也从车上回到门口,面向另一边警惕着。
卢毅说起边境近来的情况,按照计划,公路早就可以解除封锁,只是在清障过程中发现了不少未爆的地雷和榴弹,一边清着雪,一边扫着雷,拖了太久才通行。
玉城市区内更不太平,恐怖袭击一起接着一起,街道、寺庙,现在许多都成了废墟,遍布密集的弹孔、烧毁的汽车。临近当地的宗教节日,所以宗教狂热分子的袭击更疯狂残酷,往往都是以一敌百,单个恐怖分子就能在几乎同一时间引爆汽车炸弹,再用人体炸弹同归于尽,极其丧心病狂。
江予之听卢毅这么说着,更不放心深入礼拜寺的阿木,他转过身,抓着卢毅的手腕儿恳求他:“我去找他们吧。”
起初卢毅觉得有警员陪同,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此时那两个人还没返回,卢毅也怕有意外,他看向余下那名年轻警员,说:“你去里面看看。”
警员的步子刚迈出去,突然,一声巨响轰然而起,江予之循着声音转过头,爆炸声从远处那辆越野车响起,白茫茫的雪地上腾起一片浓黑的眼,烟尘和汽油的味道铺面而来,火很快烧起来,没过一会儿,就成了雪地里一把火炬。
沙一般的雪扬起来,汽车的轮胎、部件随着爆炸的冲击飞向空中,又掉落到地上,剩下的那具骨架留在火里,前后不过几分钟,就只剩下焦黑的残骸。
江予之愣住了,卢毅嘴里重复着“就地掩蔽”的号令,江予之挣扎着,却还是被他按在雪地上。
“拉娜!”他甚至无法起身,只好转向卢毅,急切地喊着:“那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还在车上!”
“我知道,江警官,你冷静,现在很危急,他们可能还有别的行动!”
他被压制住,脸颊贴上了冰凉的雪,江予之来不及难过,懵懵的脑袋才开始思考,卢毅的话是什么意思?别的行动是什么行动。
几分钟前,卢毅是怎么说的?他说玉城的恐袭都是单点连锁,汽车上的炸弹只是开端,那之后还有人体炸弹的自杀式袭击,那眼下的事故是结束吗?他们下一个目标是哪里?
——是礼拜寺,是通讯室,能毁灭战备,能击杀军警,能威慑平民。
几乎只是瞬间,江予之猛地站起来,卢毅的手箍紧了他,把他拉回地面,江予之挣脱不开,抓上卢毅的手臂,直接用力咬上去。刺痛来得太突然,卢毅应激一般地松开手,江予之得了机会,甩开卢毅,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像疯了一般地奔向礼拜寺,模糊的视野里什么都看不清,跑动间被大门前的台阶绊住,膝盖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江予之飞快地再次站起来,身体俯在墙面上,沿着墙壁的方向摸索,直奔向走廊最深处的通讯室。
他要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卢毅就在身后跟着、阻拦着他,可江予之一定要过去。他的爱人、他的未婚夫正在危险中央,亲眼所见的悲剧江予之不能再经历一次了,他不能再让任何一个人离开。
刚刚转过弯,又是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次更近、声音更大,爆炸像发生在礼拜寺的内部,空气中无形的巨浪把江予之掀翻在地,震动带着走廊的地面也在颤抖。几秒钟之后,江予之从震荡中回过神来,爆炸从自己面朝的方向而来,那是通讯室的所在。
尘烟弥漫着,江予之失去了方向,跪在地上,伸出手沿着地面向前,散落的砂石铺了一地,手掌和膝盖蹭着石子,不一会儿就磨出了血印。
江予之视若无睹,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狂奔,头撞击在倒塌下来的构筑物上,磕到了鼻梁,鲜血刹那间喷射而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些他不详的预感,一一实现。
接连的冲击让江予之眩晕,站都站不稳。他双腿软下来,再也不能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次摔落在地面上。
卢毅终于追上来,他从江予之身后把他捞起来,双手从他的腋窝下穿过,把江予之牢牢固定住。
“你去看看还有没有幸存,我们先往玉城撤退。”
他竟然这样就要放弃,江予之从混沌的神志中惊醒,听到卢毅的话,又好像有了力量,要冲破卢毅在肢体上的限制,赶到通讯室。
江予之没来得及动作,手刃落在他的后颈上,他昏过去,眼前归于彻底的黑暗。
再醒过来,他已经坐上了车,斜靠在越野车的后座上,前排驾驶位上开车的男人,应该就是卢毅吧。后视镜里,那座礼拜寺越来越小,旁边的火光冲天。
江予之以为自己会哭,可他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所有的情绪堵在心里,好像一开口,鲜血就要从体内涌出,泪水和嚎叫都很无力,把心与血吐出来才够。
他听到卢毅对讲机里那个年轻警员的声音:车烧光了,一干二净。
通讯室里两具尸体,队长,我们又走了一个战友,那个医生也死了。满地的尸块,凑不成人形,什么都不剩了。
什么都不剩了。什么都没有了。
边境的冬天来得很早,边境的冬天也很长,春宵苦短,如幻梦一场,梦醒后严寒又卷土重来。
这里纬度高,日出得晚、落得也晚。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但被雪挡着,看不到太阳。
江予之瞪大了眼睛,想让视线清晰一些。右眼的视力恢复得那么残忍,那么阴差阳错,当下竟然能看清远处的画面了,可美好全数错过,所见皆是疮痍。
眼前是雪幕,是灰蒙蒙的天,火烧了起来,明黄色的火焰和焦糊的黑烟几乎要触及天际,火热、夺目,像是要替代太阳一样,可到底不是太阳,碰到它就会沦为灰烬。
越野车继续行驶,那火光越来越远,但灼烧般的痛感不减,反而越来越疼,疼到骨子里,疼在心里。
江予之知道自己看不到太阳了,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