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香水茉莉>第10章 10.是你

  只剩下最后一片碎弹片,穆容用小镊子夹住,从昏迷的警官脸上取下来,放到了一边的金属托盘上。穆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用敷料盖住了那人伤痕累累的左眼,又用纱布从眼眶经过后脑,绕着他的头颅缠了一圈,固定在他的耳边。

  拉娜又端着一盆热水过来,她刚刚帮着穆容清理了伤者后脑勺的肿块,又用热水擦拭着他被冰雪冻结住的头发,只是稍微洗了洗,一盆清水就变得浑浊,泛着淡淡的血腥味。

  脸上的伤口太多,拉娜怕手上没分寸,就把毛巾递给了穆容。沿着他的额头、眉骨到下颌,穆容绕开纱布,小心翼翼地把他皮肤上的血渍擦拭干净。

  他突然分了心,早知道就先不要缠上纱布了,不然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长什么样子。

  处理完这些伤口,就只剩下他大腿上的弹片了,此时已经到了清晨,但距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讲经堂改造而成的手术室里本来没有几盏灯,幽暗的环境加上不足的睡眠让穆容疲惫不堪,他揉了揉眼睛,克制地打了个哈欠。

  穆容深深呼了口气,这甚至还是他走出校园、第一次真的面临手术实操,能不能治好他,穆容自己也没有把握。

  眼睛的手术难度太大,他不敢贸然操作,只能把外伤清创,剩下的也无能为力了,只能盼着碎片没有伤到视网膜,不然这只眼睛怕是永远看不到了。后脑勺的撞击比较严重,不知道肿块能不能消下去,这个位置像是视神经,消肿之前,视力预计也会下降。

  这样想着,或许伤势还算有转机,但是不管怎样,他都不能再当一名特警了。

  可是和失去生命相比,职业被剥夺还重要吗——大腿上的手术不成功、血止不住的话,穆容非但救不活他,可能还要亲手害死他。

  他与这位江警官的关系难以用亲近或疏远来定义,出于医者的身份,他应该试试,可是想到这个人是自己素未谋面但已定下盟誓的“爱人”,举起来的手术刀像是千斤重,偏偏落不下去了。

  “阿木哥哥,你还在等什么?”

  穆容越飘越远的思绪被拉娜的话拽回来,她说的对,不能再等了,刚刚已经把最后一支麻醉剂用上了,还注射了加强麻醉效果的药剂,不管怎样没有把握,穆容都只能继续。

  警服的裤装已经被剪开,露出了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穆容手中的柳叶刀落下去,把创口适当扩大,留出清理创面的空间。

  病床上的人还在睡着,身体的应激反应让他轻轻抽动着,口中发出短促的呻吟声,穆容听着,这声音像一句呼救,落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深处。他想到了战死的父亲,又不知怎么,再次想到了几天前,在边境线上遇到的那个一面之缘的警官,想起他露出一半的脸,想起他友善的帮助,挽起来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臂线条,想起他问自己冷不冷,明明他穿得更单薄。

  他们都是鲜活的、温柔的生命。

  他不再迟疑了,生死关头,暧昧不清的身份也好想成了真,穆容忽然觉得,他就是自己的爱人,是穆容承诺要陪伴一生的伴侣。他还想活下去,并且只有自己能救他。

  江予之是被一阵气味唤醒的。

  是非常丰富的炖菜的味道,混合着南域当地香辛料独特的香气,极其诱人。江予之一时分辨不清自己身在哪里,最后一点儿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雪夜,以成牺牲了,他也遇上了敌人的爆炸偷袭,意外从悬崖摔落,强撑着往玉城赶路,最后倒在了茫茫雪地里。

  感官、意识是一个接着一个慢慢恢复的,最初嗅到这充满烟火气的香味,江予之还以为自己也没撑下来,到了天堂或者什么仙境,周围都是虚无的梦幻。但很快,剧烈的疼痛一刻不停地袭上来,先是眼睛,他想睁开眼睛,但是轻轻一动就是钻心的疼,眼睛被是纱布之类的东西挡着,睁也睁不开。然后是脑后,头痛欲裂,眼前的黑暗旋转个不停,晕眩和恶心的感觉一起,让江予之忍不住皱起了眉。

  身体像是有千斤重,江予之试着抬起手臂,只感觉到手指勉强动了动。手背上似乎被粘贴上什么东西,像胶带一样,他又用力试了下,又感到一阵隐隐的刺痛感。凉凉的液体顺着手背流向小臂,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感觉应该来自于被注射了药剂。再仔细一听,耳边有滴滴的响声,类似于医院里的监测设备。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伤得很严重,但所幸被救起了,更幸运的是,他还得到了治疗。江予之想,莫非自己误打误撞地到了玉城?如果只是被牧民救起来,怎么会有这么正规的医疗条件。

  江予之强忍着眩晕,转了转头,他还没习惯眼睛上的伤口,下意识地想睁开眼,又疼得厉害,“嘶”的一声,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你醒了?”

  听到的是年轻的女声,她嘴里好像含着东西,本来就带着口音,说起话来更含糊不清,再想到刚刚鼻间诱人的饭菜香气,江予之想这个女孩子大概在吃饭,看到自己醒过来,连咀嚼都顾不上。

  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后,江予之感觉到她的靠近,听到她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在默念着什么,像是当地人信仰宗教时,总会念起的祝祷。江予之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询问,这个女孩子就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阿木哥!他醒了!阿木哥!”

  原来是去叫人了。江予之想,她口中的阿木,就是给自己动手术的医生吧。

  几分钟后,一阵更为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刚推开门,女孩子的声音又在继续:“我还在吃饭呢,他就醒了,我不敢动他,好怕他又晕过去。”

  “怕什么,我不是来了吗。”

  被称作阿木的医生要稳重得多,他走向病床,先俯低了身子,查看眼部的伤口,又轻轻转了转江予之的头,看脑后的肿块消没消。他靠近的时候,温热的鼻息洒在江予之脸上,检查的手覆上耳边的皮肤,凉凉的触感蔓延开,冷和热交替的刺激,让江予之不禁打了个寒战。

  “冷吗?”穆容开口问他,又吩咐一旁的拉娜,“拉娜,把窗户关上,你就去吃饭吧。”

  少女应了一声,脚步声跟着渐隐。那双手又搭上了江予之的额头,试着体温。

  “江警官,你觉得怎么样?”

  “你认识我?”江予之愣住了,他试探地问,嗓音又哑又沉,“我在哪儿?”

  “这里是玉城城郊的卫生所,前天夜里,我在雪地里发现了你。”

  穆容心虚地逃避了江予之的问题,他又瞥到了他领口里的项链,怎么想,现在都不是表明身份的时机,短暂失明的警官不一定会相信,就算信了,还要从穆容改了身份、腺体手术都没做就混进志愿卫生员的故事开始讲。

  过程太曲折,就算要说明白,也至少要等他眼睛恢复了,面对面地说。

  他怕江予之反应过来接着追问,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起别的:“你的队伍在哪里?战友呢?”

  队伍、战友,原本代表荣誉和团结,此刻之于江予之,都成了不复存在又难以定义的词汇了。他刚从昏迷中苏醒,还没习惯身体的伤痛,就要面对更加悲哀的事实,想逃避都不行。

  “队伍不在了,战友牺牲了,”江予之停顿了一小会儿,又重复了一次:“死了。”

  他以为自己不敢说这个字,现在堂堂正正说出来,好像也没有预想的那么难受。

  他也不能再难过了。如这位医生所说,自己和以成出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三天,他现在是唯一的幸存者和知情人,没有时间再沉溺在悲痛里了,江予之需要把心思放在思考之后的安排上。

  他手臂撑着床坐直,脑后的撞击带来强烈的眩晕感,突然涌了上来,江予之用手按压着太阳穴,牵扯到左眼的伤口,痛感和目眩交替着,让他没办法顺利思考。

  “你先休息一会儿,”被称作阿木的医生靠过来,他想扶着江予之躺下,手刚碰到江予之,就被他推开。

  按照约定,赵长军作为队长,每天都会联系营地,确认是否有异常。这几天没人回复他,赵长军应该早就知道了变故。

  “这里可以去玉城吗?”江予之忍着从头到脚的疼痛,艰难地开口。

  “暴雪封了路,但通信还没断。”

  阿木话音才落,江予之就要翻身下床,刚触及地面,刚手术完的大腿伤口就好像撕裂一般,绕了一圈的纱布又沾上一点儿渗出的血迹。

  “你现在动不了,”穆容搀扶着他,让他回到病床上躺好,“要说什么,我替你联系。”

  这几天的遭遇太多,就算是江予之自己汇报,也需要好好想想怎样概括,但阿木的话没错,他此刻难以行动,甚至连思考都困难,再让不明白原委的人转述,更说不清楚。

  眩晕感更加强烈,江予之皱起了眉,每多说一个字,都像是整个头颅被狠狠碾压过一样。

  “你联系边境特警蛇信小队的赵长军,把这里的位置发给他。”

  只希望与赵长军多年的默契能奏效,让他知道自己沦落到了这里。

  不过暴雪封了路,不光自己被困住,敌人也无法接近玉城,他们的计划也要缓一缓才能实施。只希望天公作美,站在正义这一边。等挨过这一阵儿,自己身体恢复一些,去玉城找到赵长军,见面才好有对策。

  他不知道阿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没过多久,江予之听到一阵脚步声,才知道他又回到了病房。

  “我已经发出去了。”

  江予之眼睛看不到,只能依靠声音去想象人的形象。比如那个叫做拉娜的女孩儿,她的声音青春活泼,带着口音,总是很匆忙、很慌张,江予之便猜测她年纪还小,应该是当地的异族人,一副热心肠,但不太沉稳。至于这个阿木,他说话的腔调像是内地人,温温柔柔的,比起拉娜要稳重得多,江予之猜测,他应该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医生。

  他片面地觉得阿木不过细心有余、果断不足,此时这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请求,江予之才意外地发觉,他还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这样的反差竟然似曾相识,江予之想起来不久前那个来运送物资的医疗兵,也是看起来瘦弱,实则要强又不服输。

  被自己提醒,他这才反应过来,那个医疗兵就是从玉城远郊的卫生所来,被疼痛折磨的间隙,江予之想起在雪后的清晨,他被冻得发红的鼻尖,细长漂亮的手指,攥在手心里,冰冰凉凉的。

  此时那只手正按在江予之的手臂上,替他检查输液管的针头。江予之的记忆串联上,在营地里与他相对而立的画面,慢慢地和此刻重叠。

  江予之终于想起来,原来是他。

  眼睛上的伤口很疼,脑海里天翻地覆,手腕的动作让针头的角度立起来,又是一阵刺痛。

  可江予之不合时宜地又想起那个冬天的早晨,营地还在,弟弟还在,雪不会下一辈子,雪总会化成春水。前路虽然艰难,但尚有希望。

  疼痛还在提醒他,那一切不是一场噩梦,而是比噩梦还让人绝望的真实,什么都已经变了。

  手背上的胶带和线管被阿木认真地理清楚,江予之还记得他那时因为自己突然的示好而慌张,现在两个人相处,他却格外平静。阿木的拇指搭在江予之满是创伤的手上,像哄小孩子一样,轻点了几下。

  “这下可以听话了吧。”

  江予之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半埋怨一半劝导的话,听起来反而觉得自己是不懂事的坏病人。他的声音温柔又坚定,比长官的命令还难以拒绝。

  这样的抚慰很有用,身体的疼痛好像缓解了一些,心里的痛也得到了片刻的麻痹。他又想到了那个雪夜,陷落在寒冷荒芜的原野中时,那个一闪而过的遗憾和牵挂是谁。

  江予之突然意识到,惨烈无常中,他是唯一美好的变数。上天还是心软了,夺走了他的一切,但又让他见到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