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香水茉莉>第8章 08.血流

  小的时候,江以成总是不听话。

  江予之年长五岁,不愿意看江以成和孤儿院里野蛮生长的孩子一样,变成无知又恶劣的样子,那时他就会惩罚这个弟弟,偷吃了别人的餐食,那就一整天饿肚子,学着别人打架,就彻夜在户外罚站,翘课不上学,江予之就在孤儿院里找一间没人的空屋子,关禁闭作惩罚。

  他不光是哥哥,还把自己当成了严父,不想让江以成走向歧途,就狠下心来教训他,告诉他什么是是非,什么是善恶。

  所以直到现在,江以成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对待上级长官都不卑不亢,唯独害怕脸冷下来的江予之。

  但骨子里,江予之对江以成还是狠不下心。他的温柔像春天的第一场雨,带着温暖,悄无声息地落下,江以成早就发现,饥肠辘辘时会有哥哥不舍得吃的饭,罚站了,哥哥会按着他的腿帮他放松,关禁闭的门,没一会儿锁就解开了。

  他的心软从不宣之于口,对待江以成,江予之一直扮演好那个冷酷严肃的哥哥。许多次,年幼的江以成被罚得狠了,哭着跑到他身边,委屈地张开了手臂,想要哥哥抱一抱,江予之只是冷着脸,转身就走。

  很多次拥抱、很多次安慰,亏欠的温情积攒着,到了今天,到了此刻,到了江以成终于长大成人、却奄奄一息的弥留之际,化成枷锁和梦魇,让江予之全数偿还。

  头盔已经完全变形脱落,步枪的冲击力让江以成的颅骨几乎被击碎,他的左半边头颅像是被巨刃切割掉一样,留下一段血肉模糊的创口,他原本英俊的脸成了扭曲的形状,左边半张脸,从眉骨、眼眶,到一半的鼻梁,像被捣烂一样不成形状。

  江予之抱着他,满手的血,还有其他的粘稠的液体,掺杂在一起,形成污浊的、混沌的颜色,在江以成的警服上留下灰白色的痕迹。那个高大壮实的男孩儿,现在好像被子弹带走了身体一半的重量一样,江予之把他揽在自己怀里,连力气都不敢用,仿佛一不小心,这幅已经残缺的身体就会彻底破碎。

  那台狙击枪也装了消声器,子弹穿过江以成的额头,从脑后穿出,声响并不剧烈,可江予之却觉得震耳的响动在自己的脑海里炸裂开,耳朵像被封住,周围是一种嘈杂的寂静,他开不了口,甚至也听不到声音,只能看到江以成的嘴唇颤抖着,发出不成句的、痛苦的呻吟。

  江予之的手无所适从地左右晃动着,他想挡住不止的血流,连同弟弟正在流逝的生命一起留下。

  “以成……”

  他以为自己说不出来话了,一张口,哭腔带着声音抖个不停,江予之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脸上都是泪水。

  “坚持一会儿……我带你去玉城,再坚持一会儿好吗?”

  “哥……”

  他艰难地发出含糊不清的沉吟,这声呼唤之后,那双嘴唇就只能徒劳地张开。江以成的瞳孔已经放大,黑色的瞳仁扩散到眼球边缘,江予之把耳朵凑到他嘴边,等着他再说些什么,可是最后什么都没听到。

  江予之俯在江以成身上,手足浓稠的血滴落在地面,和泪水流下的声音一起,滴答滴答的,血液快要干涸了,泪水却止不住。他拽着江以成警服的衣领,好像这样就可以挽留住他即将消散的生命,抓住他越飘越远的、早逝的灵魂。

  “啊……”江予之终于忍不住,像一只被困住的受伤的野兽,发出绝望又愤怒的哭喊。

  南域的白天很长,到了晚上七八点,太阳才会落山。此刻日光已经暗下来,云层很厚,雪大概在路上,一点点阳光从山脉和云的缝隙里钻出来,照在江以成已经僵硬的身体上,旋即又隐藏起来,消失在地平线之后。

  白日再长,也终会与黑夜交替,就像苦难的人生里,老天爷会慈悲地赏赐一点儿温情,让人苦中作乐,麻痹着、强撑着活下去。

  但老天爷偏偏对江予之残忍,这么点儿光亮都不能保留,让他余生只能停留在永夜中度过。

  隔壁宅子的庭院里,种了棵高高的毛白杨,树叶都已经掉落,留下空荡荡的树枝,挺直的树干下,是废旧的砖石瓦块。江予之把这些碎石块搬开,腾出了一小块儿空间,刚好是成年人身量的尺寸。

  江以成的身体已经僵硬了,生前这么挺拔的个子,此刻无法弯曲,搬运起来都很艰难。江以成抱着弟弟的尸首,小心地让他躺在废墟堆砌的石床里。手上又摸到一片温热的血,他揉搓着手指,看着自己的指尖,才反应过来是被石渣磨破,淋漓的血流了满手。

  悲痛之余,江予之卸下了江以成的枪,把弹匣和狙击镜都取下来,又沿着他身上的口袋和装备带摸索,把所有的武器收好。他站在弟弟面前,看着这具身体丧失了所有力量,就像旁边这颗杨树,枯萎、荒凉,毫无生气。

  江予之没再流泪了,他拿起来剩余的碎石,轻轻地放在江以成的身体上,粗粝的砂覆上一层,江予之想起小时候,江以成睡觉时也是顽皮得要命,他就会替他盖上毛毯、掖好被角,看着他安稳又沉静地睡过去。

  这是江予之这个哥哥仅有一次的守护了,江予之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他不愿意就这样和他告别,他想再看他一眼。

  江以成的脸早已变得可怖,视线停在他的锁骨上,江予之又看到了那条项链。他上前,解开金属的锁扣,把项链取下,放在掌心里。

  黄铜色的吊坠上都是血渍,凝固成擦不掉的痕迹,那朵野花被染红,变得像罂粟一样艳丽。江予之凝视着这枚吊坠,又想起了江以成把玩着它的样子。他停顿了一会儿,把最后几块碎石洒在了江以成身上,又展开那细细的链条,把项链系在了自己颈间。

  处理好这一切,江予之站在小小的石堆前,停留了许久、许久。他缓缓地抬起手臂,手掌掩着面,掌心盖在眼睛上用力抹了一把,然后便背起了枪,向东启程。

  敌方的狙击手没有被击毙,很有可能会去联系其他同伙,又或者埋伏在附近,江予之必须赶到玉城,向赵长军报告,给玉城留出充足的时间反应。

  他沿着山路,跑着步前进,天色全然暗了下来,又飘起了雪,山路上漆黑黑一片,地面上的沙土松散,一不留神就会摔倒。

  江予之跑了一路,跌跌撞撞,手掌上都是碎石和苇草划过留下的伤痕,新鲜的、凝结的血迹混在一起,止也止不住似的。他顾不上这些了,雪越来越大,天亮前赶不到玉城,恐怕会被大雪困在途中。

  这场雪像是憋了太久,发泄一般地倾注而下,片刻后,地面上就已经便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云后微弱的月光洒在雪面上,比刚入夜时明亮了不少。江予之一边赶着路,一边观察着周围迹象,近几天危险不断,直觉告诉他不能掉以轻心。

  接近山脚时,他放慢了脚步,近几年在这附近巡查时就知道这里地形复杂,许多山路的尽头都是悬崖,一不小心就会失足坠落。

  他的脚步踏在积雪上,脚下是白雪沙沙的触感,他独自走在苍茫的雪山与原野之间,本应沉静的冬夜,却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尾随。江予之停下来,双手握紧了枪杆,机警的视线扫过两旁空荡荡的屋子。

  雪落的声音以外,他听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几乎只是一瞬间,那个人从夜色中冲出来,他的左半张脸上都是血迹,耳朵上缠着一圈纱布,借着雪色的反光,江予之勉强看清他的脸孔。他想起来了,几个小时前,他的枪没有瞄准,让这个狙击手得以逃生。

  江予之警觉地举起枪,但那人去没有近身的打算,他挥动着手臂,只见一枚手雷被抛到空中,穿过风雪,即将落在江予之脚边。几乎是出于本能,江予之向后迈开步子,迅速后退着,但退到最后一步,脚下已不是松软的雪地,而是悬崖的边缘。

  他来不及停下,身体出于惯性,径直地向后倒去。就在此时,手雷在空中炸裂开,距离江予之不过咫尺,他匆忙用手臂护住头,却还是感受到一股滚滚热浪,迎面飞来的弹片滚烫又锋利,像是小片的刀锋,划过眼睑和脸颊。

  江予之被爆炸的冲击卷起,腾空的时间里,头盔脱落下来,等他掉落到悬崖下的山坡,后脑重重地撞上了石头。从空中坠落,江予之沿着陡峭的山坡翻滚着,卷起了大片的雪花,落雪给了缓冲,让他终于停在了柔软的雪地里。

  江予之强撑着,还想试着站起来,但眩晕的感觉汹涌而来,头后部先是剧烈的钝痛感,随后便像是被细密的针挤压着,又麻又木。他站都站不稳,不知道是不是被弹片刺伤了眼睛,火辣辣的痛让他睁不开眼。江予之摇摇欲坠地在雪地里穿行,山下的雪已经积到了小腿一半的位置,他每一步都被雪困住,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体力慢慢流逝,江予之一脚踩进了积雪之下的浅坑,终于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

  雪下得越来越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去的知觉,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还剩多远。

  他仰面躺在雪中,左眼上有伤口,一阵一阵的疼,剩下一只眼睛,却看什么都模糊。他闭上了眼睛,已然看不到了,就放弃吧,给自己生命的最后,留下些美好的幻想。他想象着,大概此刻天上还是厚重的云,眼前还是没有尽头的雪,但江予之仿佛看到了干净的夜空,银河落在雪山上,像一片打碎了的闪亮的晶石。

  他仿佛又看到,小时候在孤儿院里,他和江以成一起玩雪,滚几个圆圆的雪球,堆一个漂亮的雪人。

  生命似乎开始倒数计时,江予之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只是还有遗憾,他还没把弟弟送回家,他也没能如愿去到玉城,把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的那一点儿爱意说出口。

  他笑了起来,笑得无奈又悲凉。

  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闯入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他看不清那个人的五官,只看到他戴着大大的皮帽,护耳垂下来,绳带在下巴上系成了一个蝴蝶结。

  或许生命结束后真的走向了极乐,愿望都被神明听到,江予之看到那个牵挂着的、小鹿般漂亮的人,又出现在自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