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无依之地>第四十章 殉道

  路渝缩在沙发上,抱着腿,望着那株紫罗兰发呆。

  它被仔细收捡起来,重新放进了一个新的花瓶里。而几日前地上的狼藉,早已被收拾干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有那脆弱柔软的蓝紫色花朵,显得比之前瘦落了些,蔫耷耷的模样。

  阿波罗家的门锁录入了他的身份信息,他一直能够自由出入,即使在那天他们争吵后,路渝住回了自己的宿舍,阿波罗也没有删除他的进入权限。

  只是路渝没想过自己会再回来。

  听到开门声,他看向来人。

  阿波罗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眼底滑过一丝惊讶:“小渝?”

  路渝望着那张他曾日夜相对的英俊面庞,悄然之间,他已经熟悉了这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下的含义。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他能看出阿波罗此刻是欣喜的。

  一种强烈的冲动撞击着神经,他跳下沙发,扑进阿波罗怀里,将自己的唇献了上去。

  他向来不是主动的一方,也压根不知道怎么和人接吻,亲得十分笨拙。

  红润柔软的舌尖带着急切的热意,一股脑儿地往人唇齿间钻。虽然毫无章法,挨挨蹭蹭间还不小心碰到了牙齿,却又因此显得十分可爱,像只拼命向人表示亲近的小鹿。

  阿波罗先是愣愣地看着他,可随即,那张情绪从不外露的脸上,向来冷静如冰的外壳被毛茸茸的鹿角撬开,片片剥落,暴露出深埋其下的炽热念想。

  他揽住路渝纤细的腰,把人往怀里带地紧了些,接着无师自通地接过主动权,手掌扣住对方的后脑,抱着人吻得更深。

  猎人的吻温柔而强势,不容拒绝地侵入了小鹿的森林,唇舌探入柔嫩的腹地,汲取着每一寸甘甜绵软。

  是小鹿轻信了猎人的诺言,还是猎人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小鹿的陷阱,从此一生也无法出来?

  已经没有人去想这些了。

  路渝只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一下一下,快要撞出胸腔。

  被阿波罗放开时,他已经快要喘不上气,脸颊发烫,眼尾泛红,嘴唇被亲吻得像饱满的樱桃。

  “你喜欢我,对吗?”路渝说,“你爱我。”

  他的手还勾在阿波罗的脖颈上,形成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

  阿波罗摸着他后脑蓬松柔软的卷发,问:“小渝,什么是爱?”

  人类之爱的含义太过宽泛,路渝想了想,选取了一种最简单的解释:“你想亲我吗?想抱我吗?”

  阿波罗毫不犹豫地答:“想。”

  “那除了我以外,你还想这么对其他任何一个人吗?”

  “不想。”

  路渝说:“这就是爱。”

  阿波罗的神情有片刻的凝滞,像是在努力理解他的话。

  他望着人类湿润的浅褐色眼睛,他从第一眼就沉溺其中,被那眼里的清澈、灵动和泉水般涌流的生机所吸引的眼睛。

  人类柔软温热的身躯,此刻就温顺地停靠在他掌下,血脉搏动,散发着甜润诱人的馨香。

  阿波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正拥住了这个人。

  他眼眸深深,语气坚定得像是战场上的军令:“是,小渝,我爱你。”

  尽管心里早已有了答案,路渝听到回答时,胸口还是有一瞬间的失重。

  他听到阿波罗问:“小渝,你爱我吗?”

  抬起眼,见阿波罗有些神伤垂着眸子:“你之前说,你恨我,讨厌我。”

  心脏抽紧了一下,路渝埋进他胸口,生怕他发现自己因为心虚而乱飘的眼神:“我当然...当然是爱你的。”

  阿波罗讷讷地问:“真的吗?”

  听着阿波罗殷切的声音,路渝心中涌起愧疚,但还是继续道:“嗯,之前的事,我已经原谅你了。你看,我亲过你,也抱过你了。”

  他怎么能告诉这个机器人,他只是想要利用他,想要策反他,从而借用他的职权和手里的军队壮大人类的力量,才骗他说爱他?

  阿波罗丝毫没有察觉,如获至宝般将他拥得更紧,亲昵地啄吻他柔软的耳朵,将珠玉般白皙莹润的一小块儿亲得嫣红。

  羞赧地等他亲了很久,路渝才稍稍把他推开,小声试探地问:“那你既然爱我,你会帮我的吧?”

  阿波罗留恋地揉着他的耳垂,声音温柔:“你要做什么?”

  路渝深吸一口气,说:“你能加入我们,帮助人类推翻萨维特吗?”

  柔情褪去,阿波罗的神色凝重下来。

  “小渝,我不能背叛元帅。”

  路渝愤然:“为什么?你明知他施行的是暴.政,为什么还要为虎作伥?”

  阿波罗说:“小渝,元帅施行的政策,是为了在战争时期保证社会稳定。”

  “可你也说了,我们和蛾摩拉谁也无法打败谁,战争永远打不完,他这么做只是让无数人类白白丢掉性命!”

  阿波罗面色沉肃,静默了好半晌。

  最后,他还是那句话:“对不起,小渝,我不能背叛元帅。”

  路渝绝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声音已然冷了下来。

  “萨维特的任何命令,你都会听从吗?”

  “是。”

  “如果他要伤害我呢?”

  “我会保护你,小渝。”

  “要是他让你杀了我,你也会照做吗?”

  阿波罗这次沉默了很久,才望着他的眼睛说:“我会带你离开。”

  路渝点了点头,从他怀里抽身出来:“我知道了,阿波罗,我们到此为止吧。”

  阿波罗拉住他:“小渝。”

  路渝扯回手:“今天我所说的话,你就当忘了吧。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窗外的沉沉夜色中,一双窥视的眼睛悄然隐去,没有人看见。

  ... ...

  很快便到了行刑的日子。

  对于前段时间城中四起的流言,联合会需要尽快给民众一个交代。

  广场的大屏幕上,塞维尔神父脸色灰败,形容枯槁,短短几天,他看上去像是老了二十岁。

  头发糙乱打结,面颊深凹,颧骨突出得吓人,皮肤薄得像纸,仿佛被吸干了水分般皱陷着,能看到青黑色的血管在下面搏动。他整个人像是一具活骷髅。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

  无论经历多少折磨、拷打,那双眼睛始终与路渝初见时一样,淡然,深远,平静得近乎悲悯。

  这时路渝明白塞维尔神父与其他人的最大不同在哪里了。

  ——他的心中没有仇恨。

  路渝想起神父对他说的话。

  “我知道你走到今天,很大程度依靠的是你背负的仇恨。仇恨的确是一种力量,它是爆发性的,毁灭性的,被人加以利用时,甚至比爱的力量更强大。但它不是一种长久的力量,因为它会腐蚀人的心智,拖垮人的精神,当有一天仇恨失去它寄生的土壤,它必将被爱消解。”

  耳边传来粗沙沙的嘈杂声音,油光满面的男主持人慷慨陈词,痛斥神父是如何与敌国勾结,散布谣言,扰乱人心,妄图煽动叛乱,总之,将他贬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围观群众的情绪逐渐激愤起来后,审判仪式很快开始了。

  广场中心临时搭建了一座圆台,上面立着一副木质十字架,塞维尔神父就被钉在上面,粗长的铁钉穿透他的手掌和脚踝。

  随后,两只鹰被一个黑牌人类牵了出来。

  这种鹰是专门被豢养来用于刑罚的。它们被剪断了翅膀,飞不了太高。脚上栓着的锁链将它们的活动空间限制在犯人附近,无法扑向观众席。

  得到指令后,两只鹰立刻张开利爪,扑向圆台上的犯人,像是被饿狠了。它们是吃惯了人肉的,几下就把犯人撕咬得肠穿肚烂,不成人形。

  塞维尔神父痛苦地仰起头,面部的每一寸皮肉都在痉挛抽搐。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喑哑哀鸣。

  为了避免他在行刑时喊出什么壮烈之言,他们提前割去了他的舌头。

  路渝站在沸腾的人群中,双目充血,浑身抖颤。

  他脑海中又无法控制地冒出一些疯狂的念头,譬如伙同其他人一起劫刑场,或者直接拿一把枪冲进去,替神父结束这漫长的痛苦。

  但他最终还是死死掐住掌心,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无名会的其他成员此刻也在人群中愤怒着,隐忍着,以沉默的敬意为神父送行。

  在自首前,神父告诉他,他们已经联系上了‘铁狮’所带领的地下组织,那个组织名为‘烽火’。神父让他和剩下的成员一起,去边境的埃尔顿城投奔他们。

  抓住了头领,联合会暂时不会深挖无名会的其他成员了,毕竟联合会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神父用自己的性命,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逃脱时间。

  此时,任何一个人去救他,都是在辜负他的牺牲。

  人群呼号着,怒吼着,朝着屏幕上的犯人扔出各种烂菜叶、臭袜子、缺口的塑料杯。

  路渝知道,审判现场的混乱与疯狂只会比他所处的场外更甚。

  但神父的眼里有痛苦,却依然没有怨恨。他像一位神明,俯瞰着他犯错的子民,背负着他们在他身上抽打出的伤痕。

  他爱着整个人类,相信着整个人类,对人类的未来始终抱有不灭的期待。他相信无论历经怎样曲折的过程,怎样残酷的斗争,人类终将引来真正自由与和平的时代。即使走到今天,他依然这么相信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犹如刀割。

  神父垂着头,已然看不出生息。

  他平和温厚的眼睛被啄瞎了,血水从烂掉的眼洞里流下来。

  那两块空洞的地方虽然已经没有了眼珠,但仍然执着地望着人群所在的方向,像是在无声地祷告。

  路渝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宽恕他们,宽恕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1

  注:

  1、引自《圣经·路加福音》:“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