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无依之地>第九章 背叛

  一睁眼,路渝又被上次审讯室里的那种惨白色所包围。但这次的房间更为狭窄,天顶低矮,没有窗户,四周的墙壁似要向中心挤压过来。

  他并不想表现出弱势,但事实证明他的身体根本无法忘记那种恐惧。熟悉的场景唤醒了记忆中的痛苦,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痉挛,抽搐,像是急着要从被捆缚的骨头上逃离一样。

  “别害怕,孩子,我们是来救你的。”教导主任和蔼地朝他微笑。他约莫三四十岁,长相并不算刻薄,但那笑容让人脊背发寒。

  路渝仍在颤抖。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我没有错。”他掐着手心,拼命让自己的声音抖得不那么厉害。

  “这就是你的错误所在了。你犯了错,却不知道这是错的。”

  “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们。”路渝固执地道。

  话音刚落,一阵仿佛分筋错骨的剧痛袭遍全身。他看见教导主任的脸在面前摇晃,五官扭曲地融合在一起,辨不出是人是鬼。

  不知过了多久,等渐渐能看清事物后,他才发现房间里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扫描仪吗?”教导主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低低地笑了一声,“对你,我甚至不需要借助扫描仪,那台机器还没有我的眼睛测得准确。”

  “让我猜猜,现在你的脑子里一定在想,到底是谁告发了你呢?”

  32号,路渝绝望地想着。或许他们给了他更多实在的好处,毕竟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承诺对他毫无用处。

  “你在想,一定是你身边的一个时刻监视着你的同学,为了某种好处告发了你。你觉得这里的人都冷漠自私,背信弃义,没有良知。”

  “不仅如此,课堂上的内容,你一个字也不信,你只相信你脑子里的过往经验。举个例子,你脑子里始终存有孩子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幻觉,即使你已经亲眼在课堂上看过了生产部的录像,你仍选择去相信一件毫无证据,只存在于你想象中的事情。”

  “这并不是我的想象出来的,这是事实,我自己就不是从玻璃罐里出生的。”他的声音还有些剧痛之后的颤抖,但语气却无比坚定。

  “你出生的过程,你自己难道能亲眼见到吗?”

  “没有。但我见过怀孕的女人,我见过她们的肚皮隆起的样子。“

  “那你见过她们的孩子是怎么从母体中生产出来的吗?”

  “没有。”

  “既然如此,你如何确定,她们肚子里是一个胎儿,而不是一块使肚子变得膨大的肿瘤呢?”

  “荒谬!这分明是强词夺理!”路渝怒气上涌,觉得这话根本毫无逻辑。

  “孩子从女人肚子里出来这件事,是别人告诉你的,对吗?”

  “是又怎么样?”

  “你如何去证明这是真的?”

  路渝语噎。

  猪仔是母猪下的,鸡蛋是母鸡孵的,这是自然界恒定的规则,怎么去证明?就像一个母亲要怎么去证明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

  他心头一震,恍然想起在这里,一个母亲的确无法证明孩子是自己的。

  因为这个社会是没有母亲的。

  路渝咬咬牙,还是说:“我无法证明,但我知道这是真的。”

  “好,那我们换一种方式。”

  “现在我告诉你,母体生育是早已被淘汰的落后生产方式,现在已经完全被体外生育所取代。被淘汰了的东西,自然是不必学的,也是必须要被消除的。煤气普及后,还有人会去学习如何钻木取火吗?”

  路渝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立刻激烈地反驳道:“你的话根本就前后矛盾!你刚才还说母体生育根本不存在,现在又说它存在于过去!”

  教导主任摇摇头,“这不重要,矛盾的是过程,统一的是结果。我的目的是让你相信孩子是从玻璃罐里出来的,接受学校教给你的正确知识,无论在过程中采取什么样的手段。”

  路渝又迷惑了,他似乎感到剧痛后的晕眩开始回泛。

  可矛盾的过程怎能生出统一的结果?

  “你与在索多玛出生的孩子不同,他们从小接受正确的教育,思想干净、纯正、忠诚。但你在那个蛮荒落后的小山村长大,直到十七岁才回到索多玛,回来时已经深受荼毒,病入膏肓。但我们还没有放弃你,我们会拯救你,医治你,将你重新变回一个干净的人。路渝,联合会才是你真正的父母。”

  “但你们折磨我,逼迫我,让我痛不欲生,怎么会有父母这样对待孩子?”

  “我已经说过,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我们使你受苦,是为了切除你脑子里的毒瘤,让你重新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如果我没办法成为你们所说的那种人呢?”

  “没有如果,在这件事上,我们从未失败过。”

  路渝没有回答,心里却仍认为希望尚存。他们虽然能够窥探他的思想,但至少还不能做到入侵他的大脑,强行篡改他脑子里的东西。只要他始终相信他所坚持的,他们就不能改变他分毫。

  “现在我们来说说你犯得第二个错误。自从来到这里,你就一直想逃跑,与那个同村的男孩莱尔暗通款曲。你的计划是趁着审判日先溜出队伍探路,等熟悉环境、摸清学校制度后,再想办法将他一起带出去,对吗?”

  路渝心头猛地一个激灵,原来他们并不知道小纸团的事。这样情况就好多了,顶多是受些折磨而已。然而,教导主任的下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

  “你以为是谁检举了你?”教导主任笑得春风和煦,“是你亲爱的莱尔弟弟。”

  “不可能!”路渝下意识地反驳。

  “你知道更有趣的是什么吗?这并非我们逼迫,而是他主动揭发的。”

  路渝竭力挣动,骨骼发出咯咯的声响,“你们用扫描仪监测他的脑子,他怎么能抵抗?这根本不是他的意愿!”

  “我们没有对他使用扫描仪,是他自己犯下的错误超过了限定次数,才受到了惩罚。但人都是会犯错的,所以我们给予每一个犯错的孩子改过自新的机会。”教导主任温和地注视着他,“只要能揭发身边人的错误,将功补过,自身就能获得赦免。”

  路渝被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战栗攫住:“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酷的肉体折磨,只不过是被关进禁闭室,断水断食两天罢了。第三天他就主动向我们揭发了你的错误,仅仅为了换取一小碗蘑菇汤和两片薄面包。”

  教导主任给他播放了一段录像。屏幕上的莱尔明显消瘦了许多,他眼下青黑,脏兮兮的脸上有未干的泪痕,正磕磕巴巴、一五一十地交代路渝这些天里给他说的所有话。

  路渝感觉胸口被一股窒闷的寒意堵住,他想大声吼叫,宣泄自己的愤怒,声讨他们的无耻,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无坚不摧,他能够忍受酷刑,能够在绝境中努力去抓住每一丝希望,但亲密之人的背叛却能瞬间将他击垮。

  他想起小时候,大概十二岁那年,他和莱尔去湖里捉鱼。那时莱尔还不谙水性,在被他拉着下水呛到过好几次后,就更不敢和他一同到深一些的湖里去了,只敢在一旁看着,乐呵呵地帮他数竹篓里的鱼。但实际上,那时他自己的水性也还未到完全熟稔的地步,但因着胆子大又贪玩儿,一逮着机会就往湖里钻。

  那次他被湖底一张破渔网钩住了脚踝,所幸是靠着岸边,湖水并不算太深,几乎刚好没过头顶。他扯着身体拼命往上游时,面部勉强能浮出水面快速呼吸几口。但尽管如此,仍有不少湖水呛进了肺里,从喉咙到肺管都像被撕裂般疼痛。

  他试图潜下去解开渔网,但渔网已在挣扎中越缠越紧,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解开。缺氧使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得不浮上去呼吸,但结果也只是让越来越多冰冷的湖水被灌进肺里。

  莱尔在湖边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他听得出那声音里含有犹豫和纠结——莱尔不会水,但如果等到跑回去找人来救,他必死无疑。

  直到路渝快要力竭,挣扎幅度渐渐小下去,忽然听到扑通一声。莱尔连靴子也没脱就扑进了水里,毫无章法地挥动着双臂朝他游来,像只笨拙的小狗。

  他用靴里的短刀割断了渔网,但此时他已筋疲力尽,皮靴灌满水后沉重得像铅块,拖着他小小的身体直往下坠,根本无法游上来。等到路渝浮到水面上大口呼吸几次再潜下去拉他时,他的眼睛已经半睁半闭,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了。

  后来的许多时候路渝都在想,莱尔当时才九岁,还不到他肩膀高,又不会水,是怎么敢到能够将自己彻底淹没的湖里去救他的呢?

  他也问过莱尔,莱尔只是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只是觉得,再不救你,你就要死了。”

  路渝低下头,眼中漫出悲哀绝望的泪水,宣告着他的一败涂地。

  他仿佛看到一座望不到顶的大山,它横亘于前,使他进退维谷。他在这个庞然大物前好似一颗沙砾,当它倾轧而下时,他根本毫无反抗之力。这个地方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彻底颠覆了以往世界运转的规则,一切以传统的人性、道德、情感衡量的标准,到了这里都被寸寸瓦解,被重新定义。

  莱尔曾经不顾生命危险去救他,但落到他们手里,过命之谊甚至抵不过两块薄面包片。

  路渝被带到禁闭室门前时,精神依然是恍惚的,他脑子里还反复回溯着莱尔在水中笨拙地朝他游来的场景。

  厚重的铁门上锈迹斑斑,转动间发出沉闷的轧轧声,猛地将他惊醒。

  这是一间地下室,里面没有灯,幽深的黑暗如一张怪物的巨嘴,亟待将人吞噬。借着走廊上投射进去的微弱光线,路渝看见隐在黑暗中一双属于野兽的绿莹莹的眼睛。

  那眼睛没发出半点儿声音,只是如锁定猎物般,寂静地、死死地盯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