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黄昏薄纱般罩落。赤峰顶上的湖泊清透如镜,在夕阳下漾着粼粼波光。
路渝如同一只灵活的水獭,哗啦一声从湖里钻出头来,手里攥着一条拼命扑腾的花鳅鱼。
“天快黑了,我们还不回去吗?”莱尔问。
莱尔比路渝小三岁,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但实际上二人一直形如兄弟,他习惯了什么事都听路渝这个哥哥的。
“还早呢,再玩会儿。反正我们偷跑出来,早晚回去都没好果子吃。”
路渝甩甩栗色卷发上的水珠,把鱼扔进篓,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了。
而此刻,在另一头,他母亲正焦急地盼着他永远不要回来。
一群铁灰色的钢铁怪物包围了村庄,它们手持枪械,戴着灰色头盔,眼珠是凸出的半球体,散发着摄人的红光,机械零件组接成的肢体僵硬而笨拙。
除了胸口处的黄色编号,所有士兵都是一个模样,像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鲱鱼罐头。
阿波罗一身黑色制服,身姿笔挺,帽檐下,那双异瞳里没有一丝温度。他右侧站着一位穿白色制服的人,恭敬地微弯腰身,正低声向他汇报着什么。
村民们携老带幼,像牛羊般被驱赶成一簇,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呜...妈妈...我想回家...”一个小女孩害怕地抱紧了母亲的脖子,蓝眼睛里涌动着惊恐的泪光。
她的母亲托抱着她,轻声哄着。在跌跌撞撞的行进过程中,她仍不忘亲吻女孩的额头。
孩子们大多惊慌失措,大人们却神色各异。他们脸上有悲伤,有颓败,有绝望,却唯独没有惊讶。尤其是走在最前端的老村长,他步履缓慢却稳健,深埋在皱纹中的浊黄眼眸异常平静,似乎早就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报告长官,共搜到一百八十二人,距前日飞行探测仪搜集的数据还差两人。“
阿波罗颔首,冷声下令:“继续。”
这时,虚空中骤然响起金石之声,温顺的人们纷纷抽出了藏在长靴里的砍刀。老村长横眉怒目,眼神如刀般劈向阿波罗,一声暴喝:
“杀!”
... ...
路渝提着满满一篓鱼回来,远远就看见一群黑压压的陌生人将村庄包围。
他心神一紧,迅速将莱尔拉入了密林中。可当抄小道走近,浑身的血液霎时都冻成冰。
他一定是处在某个噩梦中,不然为何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遍地都是滚落的头颅,破碎的肢体。火光舐红了天空,将熟悉的家乡映照成炼狱。
尸山血海中,老村长一种不可思议的扭曲姿势倒在地上,原本向前佝偻的脊背像是被碾碎了骨头,向后交叠在大腿上,就像可以随意弯折的人偶。他身旁,一只断肢半淹没在鲜血和肉沫中,不知道曾属于谁的身体。
路渝的视线毫不费劲地搜寻到母亲。
她伏在一具尸体上,身体还是完整的,藏蓝色格子裙上沾满血污。或许是某种心灵感应,母亲也抬起头望向他。
她的嘴唇艰难地无声翕动,唇角汩汩溢出鲜血,路渝辨认出那是一个“跑“的口型。
身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是莱尔手中的鱼篓滚下了他们趴着的小土坡。
瞬间,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灰帽怪物动了。
它的身体背对着他们,脑袋却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吱声。冰冷的红眼睛牢牢锁在他们身上,那赤红的射线给人一种被摄住的感觉,即一旦被它盯上,便无处可逃。
灰帽怪物立刻尖啸起来:“发现目标!发现目标!”
随即,它周围的士兵也跟着转过头,像是一片迅速扩散的浪潮,成百上千的灰帽怪物逐渐加入,警报声震耳欲聋:“发现目标!发现目标!”
莱尔抓住路渝的衣袖才没能让自己滚下坡,他颤抖着声音问:“怎么办....”
路渝游离的意识猛然回笼。
他扣住莱尔的肩膀,急速说道:“他们过来还有一会儿,你从这条小道走,躲进我们常去的那个山洞里,快!”
“那你呢....”莱尔快要哭出来了。
“我引开他们,随后就去找你。”
“不行...不行路渝,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呜...”
“没时间了,走!”路渝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看着莱尔踉踉跄跄跑走后,他立刻朝着另一个方向疾奔。这里地形复杂,灌木丛生,他如一头敏捷的小鹿在林间穿梭,将笨重的钢铁怪物远远甩在身后,眨眼就没了踪影。
等了约莫一个小时,路渝才从藏身的老树上下来,绕道飞奔回岚翎村。
母亲刚才的状态很糟糕,看上去失血过多,他不能再等了。
所幸回到村里,并未发现怪物的身影,他急忙向母亲奔去。母亲也看见了他,她早已奄奄一息,眼里却惊喜又焦急。
就在距离母亲还有十来米的时候,大腿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紧接着是失去知觉的麻痹,他狼狈地扑到在地。不过三四秒,他浑身便只有眼珠能够动弹了。
皮靴踏在地上的声音逐渐靠近,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抱起了他。
路渝看向来人,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是空白的,甚至忘记了去愤怒。
“为什么...”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连吐字都变得艰难。
阿波罗没有回答他,那双眼眸中的冰冷一如既往。
”求你...救...她...”
“她活不了。”
路渝被挟持着,与母亲渐行渐远。泪水划过满是泥灰的脸颊,他在铜墙铁壁般的臂弯中,透过缝隙望见母亲绝望的脸。
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睁大。
一向柔弱的女人不知从哪儿爆发的力量,歪歪扭扭地爬起身,抓起砍刀,如同一只发狂的母狮向他们猛冲过来。
她飞速地逼近他们,直到跟前,路渝才看清楚她的眼睛。
那曾是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如今烧得赤红如血,眼里翻涌着愤恨、爱意、绝望,可她半点眼神也没有分给抱着他的男人,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刀光劈下时,路渝终于认识到这一可怕的事实——
母亲要杀的不是抱着他的阿波罗,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