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塔倒塌事件中的遇难者告别仪式在事件发生后的第四天傍晚统一举行,无论是在军区守卫战中阵亡的士兵,还是因结合消失、家人死亡而在救援中后期自尽的,抑或是罹难的普通民众,都由银河联邦政府及北平军区举行了最高规格的葬礼。
夏泽出院归队,第一支队剩余七人为在灾难中离世的战友和家人送行。
王皓峰、石远航着礼服,持枪为领队,何蓝田手捧着陈勇锐的骨灰,夏泽手捧着明明的,舍夫、陈常有为夏爸爸和夏妈妈捧盒,潘佳者压队。缺了一角的第一支队在道路两旁人群的注目礼下缓缓步行走向航空港,将骨灰盒交给了仪仗队。
仪仗队离港的时候,北平星上空再次警笛长鸣。
所有人或敬礼,或默哀。仪仗队的舰队将遇难者的骨灰送往月球,出舱将骨灰撒下——所有逝者都将在这颗北平星唯一的卫星上陪伴着北平星的人们,照亮北平星的每一个黑夜。
虽然天还没黑,但月亮已经低低地挂在了天空上。
舍夫沉默地敬礼,注视着舰队如同一个黑点,飞向月球。
今天是满月。
夏泽的车已经在摘星塔下化成了碎片,解散之后,他慢慢步行回家。
从营区走回他家的路并不长,面对褐色的家门时,他手心上被骨灰盒硌出的印子还没有消下去。
他抬起双手,低头看着那道红印,却不肯进入空无一人的家。
他在脑海中复原房间里的样貌——明明今天出门前剩了半个橙子,非要给他吃。他不肯,那半个橙子就被明明放在了鞋柜上。沙发逢里夹着父亲摘下来的帽子,他在心中一遍遍默数,门内的样子历历在目。
这时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枪械声。
他抬起了眼,耳机中传来陌生的声音:“原第一支队下士夏泽,你已被诊断为黑暗哨兵,后羿判定你是一级不可控危险因素,请放弃抵抗,原地投降!”
窸窸窣窣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他毫不犹豫,打开房门,冲进了家中。
正在潜行的突击队员疑惑地按住了耳机:“队长,目标对象好像刚刚已经停止了呼吸?”
“什么?”突击队长皱起了眉。
其他队员相继传来了消息:“报告,未感知到夏泽的生命迹象,其精神域也停止了活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突击队长下达了逮捕命令。
屋中的夏泽换上一身他爸爸的衣服,打开位于背面的侧卧的窗户,警惕地探出了知觉触丝。
黑色的知觉触丝即使是在A级哨兵的感知中也完美地融入了黑夜,夏泽戴上帽子,翻到屋外,轻轻关上了窗子。
他轻轻地落在楼下平坦的地面上,军队的一切武器装备必然已经被停用,夏泽打开刚刚从自家拿的切割仪,将脚下的地面切开,露出了一个黑色的通道。
这里是整栋楼垃圾循环回收管的集束点。
仿佛没有察觉到那里面恶劣的环境,夏泽双手撑着地面跳了进去,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这一切都被巡航卫星准确地捕捉。
北平军区地下十三区中,后羿的主机安静地运算着:“突击队您好,夏泽已经逃入位于楼后的回收集束管道,请在一分钟内追击,否则逮捕成功几率将下降到60%。”
突击队长收到命令,突击队员立刻沿着夏泽的路线依次跃下,却迷失在黑暗的管道中。
“请求提供夏泽行进路线。”突击队长发出申请。
后羿批准了他的申请,三维地图出现在队长面前,上面的红点在不断移动。
“追!”队长下令。
他们从三个方向朝红点包围上去,一条退路都没给他留。
“请放弃抵抗!”队长端起了枪,瞄准站在包围圈中间的人。
那人沉默半晌,缓缓举起了手。
突击队员扑了上去,擒住了他。
“怎么是你?”拽下帽子的那一刻,队长惊讶地眼前熟悉的脸。
那是他队中的一名成员,并未参加此次逮捕行动。
那名成员一言不发。
队长推开他:“继续追!”又指了两个人,“你们给我看住他!”
突击队另一名成员问:“往哪个方向追?”
突击队长原地转了两圈:“突击队请求行动指示。”
“我掌握到的信息告诉我,属于夏泽的精神波动已经被你们控制,你们已经抓住了夏泽。”后羿淡淡地说。
“他是我的兵我认不出来?”队长并不熟悉和主脑配合作战,急得和人工智能吵起了架。
“是的。”后羿道,“他的生物特征的确与夏泽完全不符。鉴于我们已经失去了夏泽的踪迹,我的建议是将此人带回做进一步的伪装鉴定。”
一回到营区,那个被抓住的士兵就恢复了神志,颇感别扭地挣扎了一下:“这是怎么了?我他妈不是在家里吗?怎么在这儿了?你们押着我干嘛?”
他的战友不能多说,将他交给了另一队人。那些人给他套上了隔绝五感的面罩和手环,带着他走了不短的路,而后将他架上了一台仪器。
他高度戒备,感觉有针尖刺穿了他的皮肤,取走了一些组织。
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仪器上方的分析仪正在检查他的精神域活动痕迹。
仪器前的显示屏上,显示着他和夏泽的头像。进度条逐渐推满,各项滚动的数值趋于稳定,系统给出了二者并非同一个人的判定。
绿灯亮起,旁边的人收到指示,再次将他带了出去。
“黑暗哨兵夏泽,可能具有征调其他哨兵的能力,能力范围未知,已录入档案。”后羿说道,“很抱歉,因为黑暗哨兵的特殊性,每一个都没有先例可循,我们还是让夏泽脱逃了。”
江燕楼对着屏幕,短短几日,他的眉间已经有了褶痕:“能否预估他的行为?”
后羿回答道:“根据推算,哨兵夏泽唤醒井的强烈波动出现在他的配偶和父母遇险时,结合黑暗哨兵的诞生条件,他的目的很可能是复仇。”
江燕楼点了点头:“他脱逃的后果有多严重?”
屏幕上逐条列出了一系列内容:“这是我的分析结果。”
江燕楼皱着眉头,一一看过:“降低此事的优先级吧。”
后羿道:“追捕黑暗哨兵任务的优先级已降低,目前最高优先级为,摘星塔倒塌与基地遇袭事件,结果将在四个小时后计算完毕。”
江燕楼打开通讯:“侦查部门请注意,后羿的计算结果将在四个小时后得出,我命令你们现在立刻整队,一旦得出结果,立刻进行复盘!”
“是!”此时已经是深夜,但那边仍旧立刻回答。
此时,从摘星塔事件发生前三年到今日的无数的监控信息、卫星图像、国际国外动态、公民的私人通讯等等数据飞速涌入后羿的计算系统,无数的数据被整合推理。
四个小时后,后羿向首都星和北平军区的首脑提交了事件非人工分析报告。
地下十三区的圆形大厅中,一场全息影像会议召开,包括银河联邦政府主席和各军区总长在内的高层全部到场。
“根据我的分析,此次事件起源于对S级人员崔万沙向导的救援行动。”圆桌中心出现崔万沙的投影,面孔由稚嫩逐渐变得成熟。
“银河宇宙纪年219年6月9日,崔万沙乘坐脱离舱在北加沙略星系坠落。”圆桌中心出现崔万沙脱离舱坠落的画面。
“当天,崔万沙被堪吉斯D07部队带走,前往首都加麦基地下实验室。期间崔万沙受到手段严酷的问询,但堪吉斯方面一无所获。”
后羿又投放一个画面,江燕楼认出了那上面是北约安全局副局长约克瑟鲁与堪吉斯前总统杜里埃。
后羿道:“6月9日坠落后,北约方面回疑似收到了崔万沙的脱离舱信号;20日之后,北约开始对堪吉斯施压。10月9日,堪吉斯决定秘密处决崔万沙。”
画面变换,“10月9日当天,崔万沙叛逃并随机对加麦基境内的半数人员埋下精神暗示,使其对萨别尼宗教中依赫拉什的一神地位产生怀疑,其中包括前总统杜里埃。同日,我方受到线报,成功救援崔万沙向导。”
“10月10日,堪吉斯与北约开始就崔万沙问题进行洽谈,前总统杜里埃与北约方面产生分歧;10月14日,堪吉斯前总统入院,由总理布纳耶代行其职,堪吉斯国内开始出现信仰争端,布纳耶再次与北约方面展开洽谈。”
“10月14日至16日期间,堪吉斯信仰争端不断升级。与此同时,洽谈仍在进行。根据推断,北约方面的目的是找回或狙杀崔万沙向导,而堪吉斯方面意识到了崔万沙在其信仰动荡中起到的作用,布纳耶决定采取报复行动。10月19日,对摘星塔事件的预谋正式开始实施。”
后羿投影出摘星塔的画面,画面放大,提取出了几个人的图像。
“10月19日至10月27日之间,大量爆破设备和屏蔽器秘密运达。29日起,不断有堪吉斯和北约双方势力的人员出入摘星塔,在承重锁及各关键位置安装爆破设备。”
江燕楼心中一跳。这么多的爆破设备和屏蔽器是如何进入北平星境内的?
后羿的阐述并未停止,随即,它投放出北平军区训练营事件的影像:“C级哨兵王维道的父亲经常与北平星内的萨别尼传教士接触,10月29日,王维道间休返家,食用了隐藏型基因药剂;10月30日,C级哨兵王维道在集训中狂躁症爆发,继而引起神游,毁坏了军区常用主机及部分工事后死亡,尸体并未检查出异样。”
江燕楼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整了整坐姿。
“借备用主机开启的机会,北约势力找到了备用主机位置。”后羿调转画面,“同日,施工队入驻,开始在营区内构设爆炸点与屏蔽设施。”
“11月11日,巨无霸号离港。营区施工队内卧底借机前往备用主机位置。11月11日上午10时,计划启动。他们先是炸毁了维修中的主机和整个东区,我方第一支队前下士夏泽及时发现,与总队长江燕楼联系期间,备用主机被自杀式袭击引爆,紧急预案启动,我被唤醒。”
后羿将夏泽和舍夫营救崔万沙的影像放出:“营区内的交战主要表现在某方卧底对崔万沙的袭击,但并未成功;同时,摘星塔的爆破装置启动,大量受萨别尼宗教影响的市民驾驶各自动力设备,与部分系统被入侵的动力设备一起,撞击摘星塔,摘星塔倒塌。”
圆形大厅内落针可闻,后羿最后说:“我苏醒后,开启了一级警戒状态,北平星内与此次事件有关的残余势力均在控制内。摘星塔倒塌与北平军区遇袭事件事件非人工分析报告汇报完毕,等待人工复盘验证,具体细节及其他疑点详见报告文书。”
银河联邦主席轻轻叩击着桌面:“人工复盘怎么样了。”
江燕楼看向自己手边的呼叫按钮,那里仍旧没有动静。
各处的秘书与副官呈上会间休息的茶点,身在四面八方的高层人士,面对面享用了各自的夜宵。
虽然很少有人用得下。
但他们需要等待人工复盘的结果。
半个小时后,江燕楼手边的呼叫按钮终于亮起,秘书道:“侦查部门发来通讯。”
“转接。”江燕楼道。
呼叫按钮中传来了侦查组组长的声音:“报告总队长,摘星楼事件非人工报告复盘完毕。”
“讲。”江燕楼沉声道。
侦查组组长看着手上厚厚的前期报告、后期报告和复盘报告。这类特重大事件,只有人工调查和非人工调查的结果相吻合,才可定论。他放弃了对工作过程的总结,直接回报道:“后羿分析结果准确。”
圆形大厅中,江燕楼缓缓闭上了眼。
“另外,”调查组组长补充道,“我们刚刚收到了……呃,崔万沙向导刚刚操纵我补充了另一份口供,详细叙述了此次事件过程,再次佐证了调查内容。”
在坐众人暗暗交换眼色,江燕楼沉下脸:“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通讯掐断,圆形大厅回复寂静。
良久,联邦主席道:“疯子。”
布纳耶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不计后果的、为信仰狂热的疯子。
寻常人的举措总有迹可循,但他这样疯狂的举动,不仅违背了盟友北约的初衷,使北约骑虎难下,更是彻底击痛了银河联邦。在座的正常人都没有料想到,世界上竟会有如此不顾后果不计代价的领袖。如此惹怒已知宇宙内体量最大的两个庞然大物,他难道是在自取灭亡吗?
江燕楼沉声说:“是我懈怠了。”
免息星系的总指挥刘锡明双手交握:“如此大批量的爆破设备和屏蔽器是怎么运来你的北平星的?那些施工队和安装爆破设备的人,是怎么混进摘星塔和军区的?你的安检体系呢?”
坐在江燕楼对面的李长光也道:“居安思危。你一直主张自由,可是你看看,这是何等愚蠢的自由!”
江燕楼只重复道:“居安思危,是我懈怠了。”
“不只是你。”联邦主席何宁宇缓缓开口,“我们都懈怠太久了。”
他一开口,众人都不再出声。
只听他说:“几百年来,我们一贯主张和平共处,无论疆域和版图如何变化,我们都心志未改。发展到这个阶段,几百年没有过大规模战役,我们就都习惯和平了。但和平不是靠大家的习惯维系的。”
何宁宇放下手中的杯子,杯子落在桌面,细微的声响被投影如实传递:“我们终究要迈出这一步。”
“北平星摘星塔倒塌事件中,罹难人数上升至6489人,总经济损失高达5000亿,对国际社会的影响仍待统计……”
“对于北平军区摘星塔倒塌事件的调查正在进行,何宁宇主席就调查工作发表《严查到底、绝不姑息》的重要讲话……”
“跟随特别调查组的步伐,我们逐渐了解到事件的始末。大量爆破设备和屏蔽器何能现身北平星,忽然狂躁症发作的士兵又造成了怎样的隐患……”
“纪念建军300周年联合军演将如期举行……”
“堪吉斯新兴反对派极端组织帕尼拉声称对摘星塔倒塌事件负责,我方外交部回应……”
“帕尼拉负责?帕尼拉负得起什么责!”舍妈妈扶着舍乎去浴室,听了一耳朵新闻,不由怒道,“它一个成立没几天的小东西,敢揽这个责任?这事儿堪吉斯脱不了干系!”
“何止堪吉斯。”舍爸爸皱着眉头,“能把天眼瞒得严严实实的屏蔽器、能让北院儿查不出来的基因药剂,这种技术水平,再给堪吉斯一百年他都做不出来!”
舍妈妈替舍乎打开门:“那个哨兵不对劲儿?”转而又对舍乎说,“真不要你爸帮你?”
舍乎扶住墙壁,摇了摇头。
浴室的门关上。“要是平时的确有可能是巧合。”舍爸爸说,“但放在这里,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舍妈妈愣了一下:“可惜了一个好好的孩子。”
北平军区地下十八区,刘院士捧着采样器:“你怎么起来活动了?”
崔万沙把撸起的袖子放下来,冷白的胳膊被遮住。
他还是不爱说话,今天他突兀地闯进地下研究所,刘院士差点以为他又要像在堪吉斯那样叛逃,走之前来杀自己灭口——毕竟他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要劳动这位的大架了。
崔万沙沉吟片刻,问:“你真的查不出我体内有任何异样?”
刘院士点点头,又摇头:“没有哪个向导能有你这样强大的精神域和超过A级哨兵的能力。”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道,“采样够了?”
“够了够了。”刘院士捧着采样器宝贝似的,忽然又说,“要是能给我一点班迪的鳞片……”
话未说完,巨大的森蚺便凭空出现,一尾巴抽飞了李院士的桌子,张开比他脑袋都大的嘴吓了他一下。
崔万沙缓缓摸了摸它光滑的蛇身。
“不妨事,不妨事……”刘院士痴迷地看着班迪,想伸出手去,又怕砸了采样器,把采样器稳稳当当地放到了桌子中间,还虚虚扶着,确定没问题了才离了手,“我能……”
他期盼的眼神落了空,崔万沙和班迪早就扬长而去了。
班迪吐着蛇信子,大摇大摆地跟在崔万沙后面。
崔万沙粗暴地遥控着守卫给他开了门,一人一蛇堂而皇之地由地下十八区来到了总指挥室,如入无人之境。
“……如果我重新组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何蓝田正对江燕楼说。
崔万沙推开了门:“不,你能。”
何蓝田飞速转身拿枪对准了他,在他身后的江燕楼立刻试图拍下手边的紧急按钮,但手已经贴了上去,却使不出下压的力。
“你连向导都可以控制?”看清来人,江燕楼恼怒地说。
“我不是来对你们出手的,放轻松。”崔万沙推开何蓝田的枪管,走到江燕楼面前,将一块小小的芯片放到他桌上,“你不好奇那个屏蔽器和药吗?”
江燕楼蜷起了手指:“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加入第一支队。”崔万沙说着往外走,途中路过何蓝田,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陈勇锐牺牲,夏泽失踪,你缺了两个兵,我补给你两个兵,包你满意。”
何蓝田并不是个能忍受他脾气的人,啪地调转枪口:“站住!”
崔万沙在门后头挥了挥手:“斩首行动接了吧。”
“你个王八蛋你给我回来!”何蓝田追了出去,扣住崔万沙的肩膀,崔万沙一拧身,反朝他的脖子袭去。
何蓝田不退反进,微微一斜身子避开他的手。崔万沙比他高,他不方便袭击他的面部,于是转而扫向他的下盘。
崔万沙拿腿别住了他的腿:“队长,这条腿刚开过刀,伤口还没长好,你再给我一下,耽误我上战场。”
“谁他妈要你上战场。”何蓝田憋得满脸通红。
“不只是我。”崔万沙道,“还有你的老朋友。”
11月25日,北平军区第一支队接到秘密任务,前往堪吉斯首都星加麦基,对堪吉斯总理布纳耶进行斩首行动。
潘佳者一边扣着绑定锁,一边说道:“不说给咱补两个人吗?都这时候了,人呢?”
石远航皱着眉头:“老夏到底怎么了,你知不知道?”
潘佳者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我家那位原则性有多强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我们还没绑定,就算是绑定了他也不可能听我的话……说失踪,那就是失踪了呗。”
为了保证首脑的稳定性与安全性,潘佳者和江燕楼虽然已经在塔备案结合,但一直没有完成精神绑定。他们所在的位置都太特殊,塔否决了他们的结合申请不下六次,最后以他们不事实结合为前提,批准了他们的申请。江燕楼接受了对精神域的部分分离手术,保证他不会因潘佳者的意外丧失理智。
“唉……”想到这儿潘佳者就要叹气,“以前百依百顺都是白搭,我算是看透了。”
石远航扑哧一声,劝解道:“领导对你还不够宠着呀。”
“可拉倒吧,他没有以前爱我了。”潘佳者气呼呼的,“以前他都能为我去死,现在?我多吃两口冰淇淋都不让。”
石远航摸摸鼻子:“这两者是不能拿来做比较的……你快别撒娇了,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潘佳者一脚踹过去:“谁他妈撒娇了?”
“行行行,你没撒娇,你没撒娇。”石远航一扭腰闪了过去,举手投降。
另一边的陈常有问何蓝田:“你知道新队友是谁吗?我们一次配合训练都没做过,你确定可以。”
自从那日见过崔万沙,何蓝田的脸色就没好过。他把闭合环重重地扣上,虽然并不待见崔万沙,但仍旧承认:“没问题。”
陈常有点了点头。
军舰储备库的大门再次打开,舍夫回头,惊讶地见到舍初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舍长乐嗷呜一声朝舍初冲了过去,尾巴摇成了电风扇。舍夫有点难为情,自己最近不稳定的心态影响到了长乐,让它也没了安全感,才这样急需长辈的抚慰。
“哎呦喂长乐……”舍初被直接跳到他怀里的长乐撞得胸口疼,连忙托住了它的屁股,扭着脸躲避它无处不在的舌头。
“大哥。”舍夫硬着头皮迎了上来,舍长寻哒哒哒地走到他旁边,嗅了嗅他的手。
舍夫揉了揉舍长寻的脑袋,被舍长寻闪开了。
舍初敲了舍长乐几个脑瓜儿崩,舍长乐终于老实了,把下巴搭在他颈窝里,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
第一支队的人也围了上来。
“我是来给你换新装的!”舍初抱着舍长乐说,神色中难掩得意。
舍夫觉得舍初今天绝对特别高兴,不然不能抱舍长乐这么久还不放下。
八个智能机器人每个都顶着一个箱子,排成一排行进到第一支队众人的面前。
舍初一手托着狗屁股,一手打开舍夫面前的箱子。
箱子里是一架体积不大的发射器,形态怪异。舍初单手把它提了起来,冲着运输机器人打出一枪。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装发射器的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顶着它的机器人分崩离析。
好在这种机器人搭载了自主还原系统,只要主程序没坏就能自己把自己拼回来,于是可怜的小机器人发出哭唧唧的声音,慢慢把自己拼好了,又尽职尽责地把盒子顶在头上。
看着舍夫惊讶的眼神,舍初得意地说:“你哥厉害不?这种低级的小机器人可以自己拼回来,机甲战舰那种大家伙可没这功能,啥叫兵不血刃,朝他一射,除他武器。车间那大工梗着脖子跟我叫板说四天根本做不出来,跟我说世界上没有任何制造斥力武器的经验,你看这不就有了。”
舍夫幽幽地说:“那大工还好吗……”
“刚下流水线,嚷嚷说以后一根螺丝钉都不给我做。”舍初平时都虎着脸,今天笑得比他过去一年都多,“我怕他?我下个项目一出,他得托关系求我拉他回来。”
舍长寻难得像条狗似的叹了口气。
何蓝田拿出发射器来看了看,试着瞄了下准:“这个能搭载在机甲上吗?”
“当然能。”舍初挑了挑下巴,“你把那钮摁开。”
何蓝田依言摁下,不料发射器骤然变大,他“卧槽”了一声,忙用两只手抱住,差点给摔到地上。
“能对人使用吗。”王皓峰沉声问。
场面有一瞬间的安静。
“这个武器并不是为了针对人而研发的。”舍初的笑容消失了。
王皓峰点了点头。
舍初的意思是不要试。
“那俩人咋还不来。”潘佳者嘀咕道,“新玩意儿都抢不着新鲜的。”
“这不来了吗。”军舰储备库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何蓝田和舍夫有些惊讶地往看去,有两个身影踏着晨曦走进来。
自动忽视了崔万沙,看着另一人,舍夫瞪大了眼睛:“二哥!”
舍乎穿着许久不碰的军装,先朝何蓝田敬了个礼:“11期机甲兵,A级哨兵舍乎,请求归队。”看着何蓝田难以置信的脸,他缓缓绽开一个笑容,“老班长,我回来了。”
何蓝田终于明白了崔万沙和他说的老朋友是什么意思,他难以置信地回了个礼:“狼崽子,你怎么……”
他以为他再也不能和舍乎并肩作战了。
舍夫望向舍初,舍初也是同样的惊讶。自从摘星塔事件之后,他知道军区必然采取行动,加紧赶回了研究院,争取在舍夫行动前做好斥力武器,因而对舍乎的恢复程度一无所知。
何蓝田梦游似的拉过舍乎的胳膊,他的精神体沃克和舍长生都显出了身形,嗅嗅尾巴碰碰鼻子,亲热地蹭了又蹭。
“第一支队成员请注意。”耳机中后羿的声音使大家如梦初醒,“新晋成员崔万沙、舍乎已经到岗,研究院斥力武器到位,请你们抓紧训练,六小时之后,即刻出发,开始行动。”
“是!”
舍长乐从舍初的怀里跳了出来,舍初的目光无法从舍乎的身上移开。
舍乎拍拍他的肩膀:“回家爸妈跟你说。”
出成果的飘飘然从舍初的身上消失,他又变回之前舍家那个说一不二不苟言笑的大哥。
“多多保重。”舍初道,“你知道妈会多担心。”
舍乎笑了一下,再次拍了拍舍初的肩膀,没有说话。
舍初同来时一样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白色研究服在空中划过一道干脆的弧度,虽然沾了点狗毛,但无损其潇洒。
舍夫此时心中有无数的念头,但不知从何对舍乎说起,只冲着二哥点了点头,便转身准备投入训练。
但他的袖子被人拉住了。
舍夫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崔万沙。
崔万沙低声说:“我把你二哥治好了。”所以你理我一下。
舍夫转过身,诚恳但面无表情地说:“我代表我全家对您表示感谢。”说着还敬了个礼。
“舍夫!舍夫!”何蓝田喊道。
“队长叫我了。”舍夫又说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边,兴奋劲儿过去后,何蓝田后知后觉地一拍大腿:“哎呀,这可咋整。”
走到他身边的舍乎奇怪他在愁什么:“怎么了?”
何蓝田绝望地望向他:“舍乎!”
舍乎愣了,以为他说的是舍夫:“他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何蓝田捂住了脸,心说你们老舍家这名起的,是存心和我老何过不去。
另一边,舍夫头也不回地离开时,崔万沙只能叹气。
在崔万沙这些年的生命中,好像从没为爱情这个时髦的玩意儿留下过位置。
他进入北约政府军之后,曾经为一些大人物做过安保工作。他陪着他们去北约从未消失过的贫民区视察,听他们感叹在如今高科技的荒漠中竟然还有这样原始的废墟。
崔万沙嗤之以鼻。
他从来没办法以欣赏的眼光看待极端的贫穷。
他生长于杜莱星的贫民窟,那里是天堂阴影中的地狱。他还记得骨瘦如柴但肚大如斗的自己,贫穷的童年从未给他留下任何美好的记忆,人在那里被异化为野兽,甚至还不如野兽——为了活下去,他们什么都会做。
除了食欲,在那里什么都是多余的。
离开那里后,他常在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从沙土路上走过,路边躺着没有窝棚可以寄身的人。听到自己路过的声音,他们抬起眼睛麻木地看着他,仿佛在评估下一餐饭。
而他惶惶,只知道加快了脚步。
他的母亲在旱灾最严重的那一年死去了,那些人甚至等不到她咽气就溜了进来。他知道那些人要吃了他的母亲,他却只能跑。
他救不了最在乎的人,这种无力感和罪恶感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
而后他被抓进了研究院。
即使是被用作人体试验,他仍认为那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虽然他可能会死在那里,但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了一次次的实验,挺过了一次次的排异反应。最后他成为了研究院最杰出的作品,是北约最得意的兵器之一。
但他并不认为北约现在的思想和风气是他所认可的。他在职务和过往中所了解到的一切,不断地让他认识到北约是个最华丽的墓穴。少数人站在奢华的随葬品和殉葬者的尸骨上纵情声色,而墓室中的氧气正在慢慢消失殆尽。
拜基因实验和一点天赋,他拥有了别人不可企及的大脑。他利用这些慢慢搜集着自己能接触到的一切秘密。
但他不知道搜集这些有什么用。
他搜集这些,似乎是为了交出去;交出去,意味着他损害了他的职业道德和国家的利益。
他难道要做叛国者吗?
忠诚与自我几乎每天都在折磨着他,他在这样的状态下为北约政府服务,直到探索者计划。
他的脱离舱冲入某个星球的大气层的时候,良知提醒他他必须死去,那时他几乎已经下定了自杀的决心。
而不幸的是,他被堪吉斯捕获了。
漫长的折磨使他几近疯狂,维持着精神壁垒成为了他一刻不肯停歇的习惯。有很多时候他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木然地睁着眼睛,听着班迪一片片拔下自己的鳞片、啃咬自己的身体,只觉得一切都不值得。
他问自己,为了腐烂的北约保守秘密值得吗?为了这些不堪拯救的人类付出自己的生命,值得吗?
以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值与不值之间挣扎。
而舍夫……想到这个名字他就忍不住勾起微笑。
舍夫给了他积压的情绪一个倾泻的端口,他是他从未感受过的踏实和温暖。
崔万沙得承认,一开始他对舍夫可以说格外厌恶,因为他救了他——为什么阻止我自寻死路?为什么阻止我停止痛苦?这种厌恶使舍夫变得格外特别,他玩弄他、虐待他,但舍夫从未伤害过他,无论以何种形式。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什么东西,一个他最开始不喜欢,但用起来还不错的东西。
这种对舍夫的支配感持续到他第二次准备顺水推舟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舍夫将他打倒在地的时候,崔万沙才真正意识到,舍夫不是被他使用的东西。舍夫对他的包容和温柔,仿佛是人类对幼崽的纵容,而若幼崽实在气人,明智的人类教训起来也不会手软。
拽住他的时候,崔万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呼吸到了第一口沁凉的空气,他流下了第一滴泪,他感受到了第一个同类。
崔万沙清楚地意识到他爱上了舍夫。
虽然对此毫无经验,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的注意力一直跟着一个人打转,那个人使他进入天堂和地狱、那个人使他发笑又流泪;他无时无刻不想贴着那个人,不那样做就会觉得不安;那个人把人世间的真实感带给他,把做一切事情的动力带给他——那么这就是他生命中爱情的最高注解。
就算有谁觉得这不是爱,也不妨碍他为他认定的人献出一切。
只要舍夫仍旧存在,他就爱着这个世界。
结束了漫长的思维活动,接下的行为部署就顺理成章 。
崔万沙默默计算自己前些日子的行径让自己在舍夫那边攒下了多少不满,并着手弥补:比如提供关于摘星塔事件的真相,比如帮助他的朋友逃跑。
比如让他的哥哥恢复健康,回到他最想回到的地方。
说来也是缘分,舍乎的问题,和他自己的事出同源,只不过舍乎失败了,而自己成功了。
然而看来这些努力还不足以使舍夫谅解自己,崔万沙跟了上去,开始筹划下一次求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