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其貌不扬>第3章

  他听到了。

  舍长乐坐在他脚边,四双眼睛注视着缓缓看过来的男人。

  舍夫一贯有自知之明,他默默翻开自己心中的小本本,将“人物”那一章 中位列榜首的崔万沙旁边画的红色感叹号全部擦去——此时他对崔万沙的评估又归于空白。A级与S级之间是一条鸿沟,S级与3S级之间就是天堑。崔万沙于他,就如同人类与无边无际的未知宇宙,舍夫不再试图评估崔万沙,如同人类不再试图寻求宇宙边界。

  虽然崔万沙必然有他的真相,宇宙也必然有边界。

  崔万沙咕哝了一句什么,又对舍夫说:“你问问他们到底要知道什么。”

  舍夫看向那扇小玻璃窗。

  玻璃窗另一次挤成沙丁鱼罐头的大拿们尽量保持安静,把一张写了字的纸举到玻璃窗前:一切。

  崔万沙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冲舍夫说:“抱。”

  舍长乐垂头走了过去,愁眉苦脸地跃到崔万沙怀里,乖乖坐好。

  崔万沙蹭了蹭舍长乐头顶厚实的皮毛,缓缓收紧了四肢,拢住了它。

  舍夫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崔万沙道:“我的一切可太多了,我不说,费劲。”

  舍夫又看向玻璃窗,没多久,另一张纸贴上了玻璃窗:“怎样您才肯说呢?”

  崔万沙闭着眼,不说话。

  舍夫皱了皱眉,舍长乐拧着身子要从崔万沙的包围中钻出来,被崔万沙制住了。

  “你怎么耍赖。”崔万沙道。

  舍夫目不斜视:“我来到这里是为了配合专家组的工作,目的无法达成,及时止损十分有必要。”

  崔万沙嗤笑一声,小声说:“爱干不干。”说着,却还是不放开舍长乐,他的小蛇也爬上了舍长乐的头顶,在两只耳朵中间把自己盘成了一盘蚊香。

  显然,即使舍夫不干,崔万沙也有能力让他无法脱身。

  玻璃窗被轻轻叩响,舍夫回头看去,那里又换了一张纸:“一次说完太累,我们将给您充分的时间,您什么时候想说都可以,说多少都可以,在这期间,将由舍夫上士全程陪同。”

  崔万沙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捏着舍长乐的爪子:“你有主人了吗小狗。”

  言罢,他又对舍夫道:“别在脑子里念叨什么人身自主,你残留多少兽性我不知道?”

  舍夫直挺挺地站着军姿,一动不动。

  崔万沙抱着舍长乐站了起来,终于肯往那扇小窗看一眼:“这主意不错,你们歇着去吧。”

  于是那扇小窗慢慢被白墙重新覆盖了。

  崔万沙难得站直了来到舍夫面前,舍夫终于切身感受到这个男人有多高大。

  “还是条流浪狗是不是?”崔万沙把脸埋进舍长乐密实的被毛里亲了一口,“我要驯养你了。”

  舍夫心念一动,崔万沙就能察觉。不用他开口,崔万沙就道:“为什么这个问题我现在懒得说……不对。”

  崔万沙将舍长乐撂下,觑着舍夫的身板儿,找了个自认最舒服的角度,把自己挂了上去。

  舍夫连忙用双手勒住了崔万沙的肩膀和膝弯儿。

  崔万沙又合上了眼睛,舍夫脑海中响起了他的声音:“凭什么我比你干的活儿还多呀?回去练共感能力。”

  “即使苦练,我也不觉得我能穿破你的精神壁垒。”舍夫说。

  崔舍夫把下巴搭在舍夫的肩窝里,形状大小正好契合:“你练就行了呗……让舍长乐上来给我暖暖。”

  舍夫低头,舍长乐眼巴巴地看着他。

  “以后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二次。”崔舍夫道。

  舍长乐呜咽一声,跳到了崔万沙怀里。

  这股冲击力让舍夫的手抖了抖。

  “手臂也要改造一下。”崔万沙的声音在舍夫的脑海里打哈欠,“现在,去睡觉。”

  舍夫来时的那扇门适时展开,领路人恭敬地立在门边。

  ——从崔万沙进入基地的那一刻,他就成了整颗星球的王者。

  换下准入服的刘继峰院士锤着腰,在政委的搀扶下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秘书处已经紧急从战区研究院调来了尚在开发中的知觉屏蔽器,连外壳都没做好的裸露机芯排了一圈,嗡嗡地运作着。

  政委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我始终觉得崔万沙是个危险因素。”

  “早听闻郝政委博览群书,想必您也知道希腊神学中的七宗罪。”刘院士道,“你知道崔万沙性格测写中最突出的特质是什么吗?”

  政委皱起了眉。

  刘院士目光沉沉:“怠惰。”

  舍夫将崔万沙安安稳稳地放到床上,等了一会儿,崔万沙呼吸均匀,一动不动,舍夫就打算出去了。

  舍长乐想跟着舍夫一起出去,被崔万沙拽住了后腿。

  舍长乐差点反身一口咬上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比起悄无声息的闭合门,在暴露环境下,这种原始的锁扣门倒更让觉醒者有安全感。

  舍长乐哀哀地吭叽了两声,放弃似的在崔万沙旁边趴下了。

  崔万沙翻身,把腿搭到了舍长乐身上,知觉触丝将舍长乐摸了个遍,他的班迪嘶嘶地吐出蛇信。

  外表看不出来,但崔万沙的触丝捕捉到了舍长乐肌肉细微的颤动。

  还会打哆嗦呢。崔万沙有滋有味儿地想。

  感受到精神体传来的颤抖,舍夫面不改色地在政委办公室外敬礼:“报告!”

  “进。”

  舍夫推开办公室的门,往日整洁如资料库的政委办公室变得像维修仓库,政委和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一地机械中间,正齐刷刷地看向他。

  舍夫再次敬礼:“报告领导,任务目标崔万沙已进入第一招待所休息。”

  “嗯,好孩子。”白发苍苍的刘院士道,“我叫刘继峰,是这次首都星派遣来的团队领队。你能说说吗,你觉得为什么崔万沙会对你青眼有加?”

  舍夫道:“报告上级,我个人推测,是因为我最先接触了目标人物,目标人物最先在我身上耗费了精力,所以与其重新开始另一段关系,不如与我将连接延续。”

  刘院士听完默默点头:“你对他的性格摸得很清。”

  舍夫立正向前看,态度端正。

  “他都要你做什么了?”刘院士和蔼地问。

  “报告上级,目标人物要求我抱他休息,要求我加强共感练习与手臂力量锻炼,并扣留了我的精神体。”舍夫说得坦坦荡荡。

  刘院士看了政委一眼:“你的精神体是……”

  “报告上级,上士舍夫,现年二十六岁,A级哨兵,精神体中华田园犬。”

  刘院士便对政委说:“小郝啊,他精神体的数据你有没,给我看看。”

  政委叩了三下桌面,敏锐的秘书抱着便携主机就过来了。

  简单一说,秘书调出了舍夫的个人档案。

  看着在空中缓慢旋转的全息投影,刘院士摸了摸下巴,接通自己的私人通讯:“董儿啊,你来一下。”

  叫董儿的是个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他一进来,刘院士就说:“你给看看,这是什么。”

  全名董启瑞的“董儿”仔细一看,眉头有点儿打结:“看起来有古中国本土犬种的血统……”他又问舍夫,“你家三代血统都是什么?”

  舍夫回答道:“除祖母精神体为哺乳纲兔形目外,我祖父、父亲、母亲精神体都属食肉目犬科。祖父精神体是德国牧羊犬,家父继承了他的血统,家母精神体是平原狼。我还有两个哥哥,精神体分别是平原狼和德国牧羊犬。”

  董启瑞看了看刘院士:“可以考虑更远的返祖现象。我看主要血统就是古中国本土犬种,具体是什么我得查查资料。”

  刘院士沉吟片刻:“去吧。”

  董启瑞出去了。

  刘院士又问:“你知不知道崔万沙为什么要你练共感和手臂力量?”

  舍夫道:“报告上级,可考虑因素为不想说话、不想发动共感和不想走路。”

  办公室里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刘院士拍着政委的大腿:“你看,我就说是怠惰吧。”转而又对舍夫道,“你现在的任务十分艰巨,我老头子呢,也和你交个底。崔万沙这个人,是三十年前北约未知宇宙探索项目的随行专家之一。”

  闻言,政委和舍夫心中有了思量。

  他们都见过崔万沙,从面容上看,他不过二十上下,而当年选派的旅行者平均年龄三十一岁,三十年过去了,虽然如今人类寿命延长,衰老速度放缓,但无论如何六十岁左右的人和二十岁左右的人都是有差距的。

  刘院士接着道:“当年旅行者号漫游舰在飞出已知宇宙十三个月后失去了和北约政府的联系,遍寻无果,专家推测是遭遇了未知量级的虫洞。”

  他看着舍夫,目光灼灼:“但四个月前,崔万沙乘坐的脱离仓忽然出现在堪吉斯,并被堪吉斯捕捉。当年北约为未知宇宙探索项目耗费了极大的物力人力,崔万沙是唯一的返航者。我们启用了堪吉斯内部的两个线人,崔万沙绝对携带着我们想要知道的秘密。”

  “舍夫,”刘院士唤道,“我们现在握住了揭秘未知宇宙的钥匙,我们握住了,就不能撒开。”

  “是。”舍夫道。

  刘院士话锋一转:“我才想起来,你们北院儿有个舍初是你什么人?”

  舍夫答道:“是我长兄。”

  “好好好。”刘院士连说了三个好,“你现在就去找他,让他给你配备上肢动力臂,他前几年做出来过。”

  “是。”舍夫敬礼。

  “哎!”刘院士又叫住了舍夫,“先从崔万沙的个人信息着手,拉近与他的距离后,看看他愿不愿意与我们分享核心资料。”

  “是。”

  正想走,刘院士又道:“唉还有。”

  舍夫回头,刘院士比划了一下地上一圈屏蔽器:“把这个给你哥拉回去。”

  政委赶忙过来扶站起来的刘院士:“别拉了别拉了,聊胜于无,聊胜于无。”

  刘院士嗐了一声:“反正没什么要紧事了,让他给咱装个罩子总行吧,这破铜烂铁的在屋里放着算怎么回事。”

  舍夫好长时间没有来军区研究所这边了。

  军区研究所,又称北院儿,负责银河联邦60%以上的军用机甲研发和制造,舍家三代人都在这里工作,最开始是舍爷爷,而后是舍爸爸,现在是舍夫的大哥舍初。

  忙里抽闲听陪同舍夫过来的秘书把事情说了一遍,舍初抱着胳膊靠在工作台上:“屏蔽器好说,你再讲一遍,那个向导是怎么回事儿?”

  秘书只得又说了一遍:“组织已安排舍夫同志贴身陪同崔万沙向导,出于崔万沙向导的要求,请您为舍夫同志安装上肢动力臂。”

  “他为啥要我弟弟安动力臂?”舍初问。

  秘书看了看舍夫,舍夫答道:“主要是他老叫我抱着他走,我抱不动。”

  “他为啥叫你抱他走?”舍初目光凌厉地看向舍夫。

  舍夫摸摸鼻子:“他懒。”

  舍初的眉头便皱起来了:“等着。”说完转身去叫助理,“去库房把Z370调给我。”

  助理回来得很快,看着助理取来的东西,秘书再一次看向舍夫。

  “看啥?”舍初将那架银光锃亮的轮椅往舍夫面前一推,“懒就懒,还非要人抱?我惯的他。就电动轮椅,爱要不要,回去就说我说的,不干找我来。”

  秘书听得一愣一愣的。

  舍初又回头喊道:“舍长寻!舍长寻!”

  嗖的一道黑影奔了过来,舍初的精神体舍长寻在舍初面前坐好。

  舍初对舍长寻道:“你跟着他们回去,给我看看那向导厉害成什么样子。”又问舍夫,“长乐呢?怎么没见它出来。”

  舍长寻站起来,走到舍夫身侧,舍夫摸摸它的头,道:“被崔万沙向导留下了。”

  舍初挑起眉头,看见舍夫摸舍长寻的手,又道:“工作呢,别总摸它。”

  “那屏蔽器……”秘书问。

  “明天就给你们送回去。”

  去北院儿一趟,带回来一架电动轮椅,还有一条狼。

  刘院士哈哈大笑:“还是那个狗脾气。”

  舍长寻闻言,绿油油的眼睛转向刘继峰。

  “好好好我不说了。”刘继峰做出个投降的手势,拿起桌上政委给他打零嘴的小面包,撕开包装扯下来一块儿给舍长寻,“吃不吃。”

  舍长寻便把目光移开了。

  刘院士顺手将面包塞回嘴里,对舍夫道:“你走之后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原来老舍家那宝贝疙瘩似的小儿子就是你呀。你父亲还好吧?”

  “报告上级,家父一切都好。”舍夫道。

  刘继峰道:“我和你父亲神交已久呀,可惜研究方向不同,一直没机会合作。如今既然来了,改天我一定过去登门拜访。”

  舍夫道:“谢谢上级。”

  刘继峰挥了挥握着半块儿小面包的手:“赶紧去看看崔万沙吧。”

  舍夫敬了个礼,推着轮椅离开了,身后跟着舍长寻。

  离着老远,崔万沙怀里的舍长乐就待不住了。崔万沙毫不费力地缠住它,舍夫一进来,崔万沙就说:“想不到有些人闷不溜秋的,还是全家都宠着的老幺。”

  舍长乐扭着脖子呜呜叫,舍长寻从舍夫背后绕出来,冲着床上勒着舍长乐的崔万沙威胁地露出牙齿。

  松手的话,自己没的抱,冷,不舒服;不松手的话,瞧大尾巴狼这架势,是要跟自己打一架,烦人。两害相权取其轻,崔万沙略一思索,放松了手臂。

  舍长乐跟条虫子似的挣扎着下了床,跑到舍长寻身边撒了一通欢儿。舍长寻咬着舍长乐的耳朵把它赶到自己屁股后边,仍警惕地盯着崔万沙。

  崔万沙嗤笑一声,朝舍夫伸出了手:“来。”

  舍夫沉默地走上前去,抱起了崔万沙,放到了轮椅上。

  轮椅虽然没舍夫暖和,但崔万沙也知足:“晒太阳去。”

  这时,舍长乐猛然吠叫起来。

  舍夫瞬间回头看去,心里打了个突。

  他们身后的那面墙上,不知何时盘踞了一条巨大的蛇——它的身体盘在一起,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壁,蛇头伏下来和舍长寻对视,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如果舍夫没认错,那是森蚺——还是体型过大的那种。

  舍长寻一口叼回了舍长乐,压低身子,冲墙上的大蛇发出低低的咆哮。

  舍长乐倒不是很害怕,还摇了摇尾巴。

  坐在轮椅上的崔万沙闭着眼,笑了一声。

  不久之后,舍长寻回到了军区研究院。

  舍初感受了一下,带着舍长寻到自己的私人休息室,指着它的鼻子:“你再说一遍?”

  舍长寻静静地看着他。

  舍初烦躁地丢开手里揉了一半的草稿纸。

  另一边,崔万沙同样不太舒服。

  他自小在北约首府杜莱星长大,那里的天气除了温暖就是热,以至于他没有考虑到银河联盟的北平军区所处的星球可能有四季分明这一说。

  是的,现在正是北平军区所在地的晚秋,秋风飒飒吹过,舍夫板正地站着,崔万沙默默缩紧了身体。

  Z370是很古早的电动轮椅,是舍初在半个月前某项目车不出零件时复刻出来解压的,并扬言要送给车间经理——

  他经常嫌弃车间那批人是拿脚干的活儿,那次小零件车不出来,他就问他们是不是脚也折了。

  所以可想而知,这个轮椅是不太舒服的。

  但是不舒服崔万沙也不想动。

  脚都没动一下的他是这样想的:废好大劲出来了,得歇会儿才能回去。

  于是他那一团越缩越紧,仅余的一点儿暖和气儿,也顺着身下金属的椅子流走了。

  舍夫动了动,握上了轮椅的把手。

  他倒乖觉,挺会溜须。崔万沙想。

  果不其然,舍长乐自发地跳到了他怀里,而舍夫推着轮椅带他往室内去了。

  “北平会越来越冷的。”舍夫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哈,刚给了一点甜头就开始索要报酬了。崔万沙没开口,直接用共感道:“杜莱。”

  “听说是个很暖和的地方。”舍夫说。

  崔万沙顿住了一下,他感受到了舍夫在一瞬间流露出的情绪,不是他设想的谨慎,而是惋惜,是羡慕。

  “他应该很久没回家了。”崔万沙听到舍夫内心的念头,“我还没去过杜莱星啊。”

  不过这就是一瞬间的事,舍夫的念头将将滑过,就意识到自己旁边正坐着一架透视仪,连忙将思绪刹住了车。

  “是很暖和。”崔万沙缓缓开口,想必是受了冻,声音有些沙哑,又没头没脑地说,“我们都吃芭芭拉的果子。”

  “那是什么样的?”舍夫问。

  崔万沙再没回答他。

  芭芭拉是烈日炙烤下干涸皲裂的沼泽地中唯一能活下来的生命,它的果实,是它用三年、用命换来的孩子。

  人类的孩子采食它的孩子。

  人类的孩子和他的孩子只能活一个。

  崔万沙九岁时经历的那场漫长的旱季过后,贫民窟周围再也没有一株芭芭拉。

  “我是肯定要趁早死掉的。”崔万沙想,“我死了,那些芭芭拉也白死了。”

  正常人想到这里,一般都会燃起斗志说什么“我活着就不能白白活着”,但崔万沙向导不。

  他想:“那我死之前得把这些和小狗说说,他肯定能记着,到时候就不关我事了。”

  于是他说:“狗儿,你让我满意一次,我就给你说一点我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轮椅碾过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舍夫问:“您说的满意,是指怎样的满意?我又要做什么事,会让你满意?”

  “做我让你做的事。”崔万沙的手指在舍长乐身上画圈,“满不满意就看我了。”

  “您说的你的事,又是指什么事?”舍夫问。

  “我说什么你听着就好了。”崔万沙蛮不讲理。

  舍夫微微叹了口气:“好的,如果有要求,请随时提出吧。”

  和金门在面前打开,舍夫进入第一支队模拟训练室的时候,整个屋子的人都看了过来。

  夏泽最先憋不住了,拿脖子上的白毛巾从脑门儿擦到脖子:“哎,我听说,你被派去和亲了?”

  由于觉醒者的不稳定性,联邦这些年提倡符合觉醒者成长发育规律的早婚政策,第一支队的这几个,基本上在军预的时候就通过种种渠道脱了单,而今第一支队里,除了石远航就只有舍夫还没对象,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单身狗了。

  陈勇锐跟着凑热闹:“据说那个向导可牛逼了,普通哨兵在他面前跟提线木偶似的,是不是真的?”

  “我听说他瘫痪了?”潘佳者一脸疑惑地问,“那天看不还好好的吗?”

  虽然也有点好奇,但何蓝田还是维持纪律道:“话怎么都这么多?准备训练!”

  “队长你就不想知道?”石远航一边佩戴传感器,一边开始起哄。

  “不是和亲。”舍夫来到模拟机前,“就是使唤我使唤惯了。”

  王皓峰扒着隔断,问:“他都使唤你啥了?”

  他使唤我什么……舍夫思考了一下。

  崔万沙对食物的需求很低,相处的这些天,舍夫就没见他吃过东西;他对移动的要求也很低,自从那次失败的晒太阳之后,他就再没出门一步。

  崔万沙只要求温暖和水——比如他房间温度设定在了二十八摄氏度,还让舍夫在只有淋浴的浴室里加装了一个巨大的浴缸。

  温度提升后,他对舍长乐的偏爱似乎也消失了,每天只一个人蜷在床上,一动不动的。

  “他没让我干什么。”舍夫道,“不好多说。”

  王皓峰缩回了脑袋:“就知道不能跟你聊八卦。”

  “行了,开始训练!”何蓝田道。

  按理说舍夫应该全天陪护崔万沙,但崔万沙也没什么事,舍夫和他提了一下,他就让他去训练了。

  回到第一招待所,正赶上刘院士带着政委来看望崔万沙,舍初竟然也来了。

  崔万沙对舍夫回来一点反应也没有,舍长寻对崔万沙仍旧虎视眈眈,屋子里只有刘院士和蔼慈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哄不听话的宠物,政委偶尔帮两句腔。

  “……所以呢,你有什么问题尽管提,我们一定满足你。”刘院士拍着崔万沙的胳膊道,“来到北平就好好休养,我们一定保障你的安全。”

  崔万沙默默从他手底下缩回了胳膊。

  刘院士也不觉得尴尬,见舍夫进来了,转而问舍夫:“崔向导最近怎么样啊?”

  舍夫道:“报告上级,我在岗期间,崔万沙向导进食零次,泡澡十七次,全天大部分时间……”都卧床不起。

  没等舍夫说完,崔万沙就遥控把他嘴封上了。

  “你好烦。”崔万沙在他脑子里说,“你们都烦,让他们走。”

  刘院士看到舍夫忽然闭嘴就有点明白了,拍了拍膝盖,慢慢站了起来:“行吧,都嫌老头子烦,那我走啦。”

  “上级慢走。”舍夫敬礼。

  政委扶着刘院士出去了,舍初落在后面,经过舍夫时低声道:“跟我出来。”

  舍夫看了一眼崔万沙,崔万沙理都没理他,舍夫便跟着出去了,反手关上了门。

  舍夫以为舍初会带他往远走,但舍初没有。

  他停在门外,等刘院士和政委走远了,横了舍夫一眼,原地打了两个转,转到走廊墙壁前面,叉着腰自己面了一会儿壁。

  舍长乐探头探脑地显出身型,瞅了瞅舍夫,舍夫没看它。它摇着尾巴,从舍夫身后走出来,爪子走在硬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它走到舍初腿边,像蹭树似地绕着绕着他蹭了一圈,又拿脑门儿顶他的腿肚子。

  舍初放下一只叉腰的手,不情愿但熟练地揉它的头皮。舍长乐得寸进尺,把前爪搭到舍初腰上,开始闻舍初。

  “哎得了得了。”舍初推开舍长乐的狗脑袋,把它从自己身上摘下去,回身对着舍夫道,“你给我解释一下,里面那个向导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这话时,他手还在捏着舍长乐的脖颈子肉没放下来。

  舍夫忠厚老实的脸上动了动,显示出一个极其典型的无辜表情。

  “你别跟我整这套!”舍初气呼呼地,一边给舍长乐按摩一边说,“都是我给你惯的,你当初和原殷在一块儿我就不同意,你看看你这又找了个什么。”

  舍夫眨巴眨巴眼睛:“崔万沙向导不是……”

  “什么不是!”舍初选这个地方就存心想让崔万沙听见,“他心里根本没你!”

  痛心疾首地说完这一句,舍初看着弟弟茫然的表情,掰着手指头给他数:“他的各项激素水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你在你不在都没一点儿变化。要我说,这何止心里没你,他眼里都没有你这个人!”顿了顿,舍初气不过地又道,“他谁都没放在眼里!”

  舍夫终于弄明白了问题出在哪儿,连忙辩解道:“崔向导和我并没有结合的意思。”

  “头几年你和原殷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舍初道,“挺好一个孩子,怎么一找对象眼睛就瞎了呢。”

  舍夫摸摸鼻子:“这回真不是,崔万沙向导……算是我现阶段的领导。”

  舍初瞪了他一眼:“你爱咋说咋说,总之……”舍初顿了一下,重复道,“总之啊……”

  说到这儿,舍初又说不下去了。

  他对崔万沙是千百个不满意,又作,又不知道尊重别人,事儿还多,习性和犬科动物又不符合。他本来想告诉舍夫总之老舍家不要这样的媳妇儿,话到嘴边,又怕弟弟是真在乎人家,怕弟弟听了伤心,最后只好气呼呼地把指着舍夫的手臂撂下,恶狠狠地撸了一把舍长乐的脑袋,放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走了。

  舍夫无奈地看着自家大哥离去,心说大家都是怎么了,哨兵和向导在一起又不是非要结合。

  他转身进屋,一想到崔万沙听到这些可能要不高兴,就有些头疼。

  结果崔万沙翻着肚子躺在床上,身上的气息竟然有些愉悦。

  崔万沙伸出手来,舍夫做熟了,知道他这是要泡澡,就把他从床上抱了起来,放进了浴缸里,又开始放水。

  “你家哥几个都这么有趣吗?”崔万沙懒懒地说。

  舍夫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知道这个有趣是从哪儿来的。

  “今天你让我很满意。”崔万沙道,“上回说到哪儿了?”

  水汩汩地流出来,舍夫试了一下水温,道:“你去实验室做志愿者。”

  “对,我去实验室做志愿者。”崔万沙舒服地窝进水里,只留下半颗脑袋在外面,“他们在我身上试验了基因药剂,第一项实验进行了两年,我的精神域和精神体产生了异变……你知道的,亚马逊森蚺体积大的都是雌性,但异变过后,我的班迪比雌性还要大得多,我的向导能力直接从B跃到了A。”崔万沙道,“来,给你时间记一下,三十多年前,北约已经成功研发出了基因增强药剂。”

  舍夫沉默了一会儿:“记下来了。”

  “还有第二个项目。”崔万沙拨了拨水,“第二个项目花了五年多,他们改造了我的一部分精神域,现在么……”他伸了个懒腰,“我也有了一部分哨兵的能力。”

  浴室中沉默半晌,崔万沙问:“记住没。”

  舍夫抿了抿嘴:“具体是哪一部分精神域,你都拥有了什么能力,您还记得实验的过程吗?”

  崔万沙慢慢翻了个白眼,把左腿从水中抬出来,搭到浴缸边上:“长收肌和股薄肌之间,皮下两公分,自己挖。”

  舍夫愣住了。

  崔万沙瞥了他一眼,舍夫飞快但僵硬地冲了出去,奔到走廊尽头的小型医务室,东翻西找翻出来一个医药包,又胡乱往里扔了一堆消毒剂皮肤粘合剂切割刀之类的,而后还把医生手里的原子笔一把抢走了。

  值班医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上士?您还好吗上士?需要我帮您联系精神疏导吗上士?你要去哪儿上士?等等上士?”

  回答他的,是砰的关门声。

  值班医生眨巴眨巴眼睛,右手下意识往胸口摸,摸了半天没没到笔,才想起来之前夹在上边的那根儿就是刚刚被强人从自己手里抢走的那根。没有笔可用的恐慌瞬间俘获了他,不过好在他还没忘了正事,一边翻着桌面上的材料一边联通秘书处的内线。

  通讯接通,秘书处话务员甜美的声音传来:“您好。”

  “我没笔了……不是。”医生停住了翻找的手,让自己稳下来,“这里是第一招待所A区A单元A栋7层医务室,刚刚有个哨兵上士抢劫了这里。”

  话务员小姐愣了一下:“抢劫了医务室?”

  “是的。”医生扶住额头,“或者你喜欢洗劫?搜刮?总之就是他来我屋里一声招呼不打翻了一通。”医生难以置信地摊开手掌,“他还抢了我的笔?!”

  话务员小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梦幻:“您稍等,我马上为您向上级备案。请问您有受到什么人身伤害吗?”

  “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关键是我的笔!”医生喘了口气,“他看起来一切正常,没有神游的迹象……可他要是个正常人他为什么一言不发抢走了我的笔?”

  话务员小姐安慰他:“您先不要着急,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这一边,舍夫飞快地奔回了房间,闯进了浴室。

  崔万沙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遥控着舍夫蹲到他腿边,用那根让医生疯狂的笔在他大腿根那儿画了个标记。

  “就是这儿。”

  话音一落,舍夫感觉自己身上的精神操控一松,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看着双腿大张的崔万沙还有自己停在他大腿根的手,耳朵尖不免有些发红。

  崔万沙不耐烦了:“你动不动手?你不动手我来了。”

  舍夫赶忙打开医药箱,看着里面乱七八糟塞进去的东西不满了一瞬,取出清洁棉和消毒剂,凑近了崔万沙的大腿准备给他消毒。

  一靠近,他就愣住了。

  崔万沙惨白的大腿上布满了细小的纹路,看起来像某种伤痕愈合后留下的疤。

  崔万沙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在堪吉斯受刑的时候我精神体自己薅自己鳞片在我身上形成的镜像伤害,还没讲到这儿呢,你赶紧的。”

  舍夫顿了一顿:“你没拿麻醉药品。”

  崔万沙想了想:“算了,懒得回去取了,直接来吧。”

  “你不是具有了一部分哨兵的特性,触觉算吗?如果有的话,尖锐的切割刀和之后的疼痛可能会让你过载。”舍夫说。

  崔万沙懒得和他废话了,这傻狗不想想他同时也是向导吗?索性直接操控着他胡乱擦干了水渍,喷了点儿消毒的,一刀下去,剜出个已经被包膜的芯片。

  “哝,三十年前藏进去的,里面是我知道的北约基因计划的资料。”崔万沙说。

  鲜血从他腿上的伤口流到水里,逸散出漂亮的红雾。恢复自主权的舍夫皱起眉头,干净利落地给他止了血,打上皮肤粘合剂。

  “不起来。”崔万沙挥开了舍夫要抱他起来的手,“赶紧去给你们领导汇报吧。”

  舍夫道:“现在你是我的第一负责对象,我要先对你负责。”

  崔万沙转动黑色的眼珠看向舍夫:“讲个道理,我这么折腾你,你就不烦吗?”

  舍夫道:“我的精神体是中华田园犬,它堪称是最稳定的工作犬。在几百年前,在古中国,它的一生几乎都是被铁链拴在某个角落,没有营养的膳食,没有任何医疗保障,无论风霜雨雪,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警戒。在这种情况下,中华田园犬仍旧保持稳定的身体机能和心理状态,您的要求,在我看来并不如何。”

  崔万沙定定地看了舍夫一会儿:“难怪你哥进研究院,你来当大头兵,你就是没你哥聪明。我可没拿你当个玩意儿。”

  舍夫面色不改。

  察觉到舍夫没有一丝波动的情绪,崔万沙疲倦地摆了摆手:“离我远点。”

  舍夫打开确认了一下时间:“三十分钟后我来接您。”

  说罢,他整理好医药箱,把那块芯片装进医药箱自带的样品盒里,转身离开,顺手关上了浴室门。

  他准备先把芯片送给刘院士,然后去还医药箱,顺便道歉。

  结果一打开房门,外面围了一圈拿着各种家伙事儿的人,刘院士、政委、总队长、第一支队的其他成员,还有那个医生,都赫然在列。

  舍夫茫然了一瞬,先朝总队长政委和刘院士敬了个礼:“上级好。”

  “就是他!”医生在荷枪实弹的夏泽后面喊了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