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钥匙的人两级当一级地往上迈，笔记本夹在腰边，右手上还拿着饮料，边上楼边说：“等我。”
沈歆一愣，脚已经踩在脚蹬上了，硬是没踩出去，等着陆念放好笔记本从楼上下来。她背对着楼梯口，听见脚步声渐近，随即后座被压得略微一沉。
“好了。”陆念坐在后面说。
沈歆把脚蹬一踩，说道：“你都不知道我要去买什么，这位置是坐得越来越熟练，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起步那一晃，陆念连忙抓住沈歆的衣摆往下一扯，那一下，领子直接卡在了喉咙上。
沈歆啊了一声，单手握住车把，把领口扯了回去。
陆念手一松，这才意识到自己扯得太使劲了点，小声说：“对不起。”
“幸好你沈姐车技了得。”沈歆长吁了一口气。
陆念只好捏住车鞍，细声细气地说：“还有，怎么不能熟练，后车座……不是给我装的么。”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可沈歆听着这话从陆念嘴里说出来，就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感觉，胆儿肥了，敢认了。
陆念臊得耳廓有点热，又补充说：“你之前自己说的。”
“对，我说的。”沈歆笑了，她还挺爱听陆念这么说话的。
陆念往远处望，问道：“所以你要买什么。”
沈歆故意卖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停在了一个小超市的门口，卷帘门已经降下来一半了，里面的收银员撑着下巴在打瞌睡，有人正拖着地。
皁镇的店铺向来很晚关门，但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这种时候也就只有夜宵街那边还都开着。
沈歆锁车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的，恰好收银员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问：“是要买东西吗，进来吧。”
那收银员看着有四十多岁了，困得眼皮直耷拉，看见陆念时眨巴了几下，熟络地说：“念念。”
沈歆往里走的脚步一顿，她此前怎么不知道陆念人脉这么广呢，走哪都能碰上熟人。
不过皁镇确实不大，来来往往都是这些人，面熟也合情合理。
陆念冲那收银员翘了一下嘴角，跟着沈歆走了进去，等走到货架后面了，她才说：“是认识的阿姨，我年纪小的时候，穿过很多她送过来的衣服。”
“还给你送衣服？”沈歆沿着货架往前走。
“嗯。”陆念说：“超市里有一些积压货，她会改短了给我送过去。”
沈歆不知道是该皱眉还是该笑，这样的陆念听起来就像是整条街的人一起养大的孩子。她无奈地说：“我倒是发现了。”
“嗯？”陆念往前一步，跟沈歆肩抵着肩地走在一起。
“在这地方我还真没办法把你卖掉，走哪都是认识你的人。”沈歆一顿，用一种微酸的语气说：“你怎么能这么讨喜呢。”
陆念唇一抿，垂视着自己不断迈向前的鞋尖，慢吞吞说：“陆文恙在的时候也不怎么管我，那时候我挺乖的，看起来又无助，就……蛮讨人喜欢。”
沈歆觉得不全是这样，还得因为长得好。她努嘴说：“还没见过你小时候的照片。”
“下次。”陆念又说：“有机会的话。”
“那怎么算没有机会？”沈歆顺着陆念的话问。
陆念脑子一钝，没想出来，又朝鞋尖看去，开始回忆相册里有没有见不得人的照片，比如什么周岁时没穿衣服的。
“应该不会没有机会吧。”沈歆又问。
“不会。”陆念被迫回答。
往前走时，沈歆推上了一辆购物车，往里按了一下试试结实度，跃跃欲试地问：“你要不要坐进来。”
陆念下意识朝收银台那边看，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却像是做了坏事怕被抓到那样，模样怵怵的，小声说：“不好吧。”
沈歆得逞地笑了：“哪能让你坐，这购物车可不安全。”
陆念不乐意了，自顾自往前走，听见身后沈歆说“过了”，才磨磨蹭蹭地转身。
“你看看。”沈歆正站在摆满了杯具的货架前，仔仔细细挑了个糖果图案的。
陆念退了回去，看得一愣，不太笃定地说：“不是有杯子吗。”
沈歆说：“给你挑的。”
因为此前陆念不常去她那，连个专门用来漱口的杯子都没有，来时用的都是一次性的。
陆念没说话，看到沈歆把杯子放进了购物车，转身又挑起了浴巾。
沈歆边翻边问：“要什么颜色。”
陆念不假思索地答：“蓝色。”
沈歆其实想拿那块枣红色的，她总是会想起刚来皁镇时，陆念在桥洞下卖小白菜时穿的那件T恤。她在架子上翻，搓了搓感受起浴巾的料子，问道：“怎么选蓝色。”
“你好像喜欢。”陆念也伸手去扒拉了两下。
沈歆状似恍然大悟，很刻意地哇了一声，说：“好呀，你还暗暗摸清了我的喜好。”说着，她挑了一块蓝色浴巾。
陆念起先觉得，她只是偶尔去沈歆那蹭个住，但看着沈歆不断往购物车里放东西，新的拖鞋、新的洗脸巾、新的餐具，林林总总的物品在购物车里堆成小山丘，她忽然有种要长住的感觉。
就好像她可以完完全全地剥离文心街的那个“家”，有了其他容身之所。
这不是她的退路，而是沈歆答应给她搭的桥，沈歆真的可以做到。
她讷讷道：“这也太多了。”
沈歆说：“收留一个小朋友，就得把东西准备齐全了。”
陆念不由得联想了许多——
洗脸池的镜子前放着的杯子很快就是成双的，她和沈歆的牙刷也会变得很相近，挂在架子上的毛巾会相似到容易拿错，就连吃饭的碗筷也是差不多一样的款式和花色。
“差不多了吧。”陆念往购物车里打量。
“再看看。”沈歆偏还要继续往前走。
陆念光这么走着就已经觉得累了，但还是不得不跟着沈歆走。她垂着眼，喝了一口果茶，余光瞥见远处的货物好像不同寻常。
一抬头，她便看见一些摆得整整齐齐的床具，然后想到沈歆那房间里和单人床挨在一起的沙发床。
是搭桥没错，可是沈歆撘得也太认真了点，让陆念没来由的慌乱。
陆念脚步一顿，捏住沈歆的衣摆说：“这拿不回去吧。”
“我就看看。”沈歆在床边绕了一圈，还伸手按了几下，说：“房间里的床铺确实太小了，那床垫也硬了点，睡着不舒服。”
那拖着地的工作人员拐了过来，见状还兼任起导购员，手里还握着拖把，就对着沈歆介绍起了各色双人床的特点。
“走吧。”陆念把沈歆的衣摆往柜台那边拉。
沈歆迤迤然转身，把购物车推了过去。
账是陆念结的，用的是预赛获奖时皁中给的奖金。只因为是自己要用的东西，所以她没肯让沈歆付。
收银员拿着袋子帮她们把东西装起来，有点讶异地问：“是要搬家了么，是不是文……”她没说完便自己打住了。
陆念摇头，陆文恙的离开，于她而言已不是什么不能说之事。
沈歆在边上说：“只是偶尔换个地方住。”
那收银员似懂非懂地点头说：“之前是住校吧，我看有的孩子高三会申请回家住，花的时间似乎会多些，但压力是会小点吗。”
这人似乎并不清楚陆念的成绩，又说：“能考个好学校也好，不行的话，出路还多着呢，不过啊还是先往高处看。”
陆念点头，轻推了一下沈歆的肩，要走时被那阿姨叫住了。
那阿姨走到冰柜边上，给她拿了两个盒装的冰淇淋，不管她要不要，只管往她手里一推，还说：“不接的话可就要掉地上了啊。”
陆念不得不伸手抱住，有点无措地看向沈歆。
沈歆忙道：“谢谢阿姨。”
在长大了一些后，陆念因为陆文恙的事越来越沉默寡言，再后来干脆连话也不说了。她自知不讨喜，来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只是每每过来，就算没有买到东西，也总是不会空手而归。
陆念哪愿意白拿，每每离开都会在柜台上多放钱，这次刚要往兜里摸，手被按了个正着。
“念念！”那阿姨故作生气，随即又叹了一声说：“回去吧，很晚了。”
陆念冲她摆手，抱着购物袋坐上了车。
沈歆骑着车问：“那阿姨给了你冰淇淋，是不是还得自己贴钱啊。”
“她是老板。”陆念解释道。
沈歆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她下意识觉得那阿姨是超市的帮工，没想到人家才是老板。
见到与陆念有关系的人越多，沈歆心里越不是滋味。
形形色色的人，以及他们口中许许多多的旧事，拼凑出陆念昔日的轮廓，是沈歆不曾见识过的疤。
陆念不常向别人提起她以前的事，在皁镇的街上，不少人是见过她的，也有不少人或多或少地听说过她的事，或好或坏的事。所以她从未有过往外说的冲动，只有在这么一瞬间，她好像充满了分享欲。
陆念抱着购物袋，一只手扶着车鞍，跟着摇摇晃晃的，其实没什么安全感，还有点犯困了，她蓦地开口：“没见着照片，那你想不想听听我以前的事。”
“好啊。”沈歆说。
陆念陷入回忆，徐徐道：“其实她是跟着做生意的人过来的，后来那人走了，她还留在这。因为是从外面来的，她和邻里关系疏浅，也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中途换过好几份工作，后来才去了修理厂。”
怀里的购物袋被她揽紧，簌簌响了一阵，她又说：“她在外面的时候，我便是一个人在家。那时候我总是往外跑，在外面走得跌跌撞撞的，街上的人以为我是谁家走丢的小孩，还带我去弄了好几次走失登记。”
“我总是在别人家的事还是被她知道，她带我回去时不免得和人闲谈几句，她好像不太喜欢这样，也不喜欢因为我承了别人的人情，就讲一些……”
“一些什么。”沈歆不由得问。
陆念轻声说：“讲一些恐怖故事吓唬我，说外面全是吃小孩的鬼，如果我再一个人出门，鬼会拉住我的腿，把我拖走吃掉。”
沈歆笑起来，“难怪你在密室里一点也不怕，从小就被这么吓。”
回去后，陆念不由得又想起床的事，她躺到沙发床上时还有点茫然，趁着沈歆还没进屋，用眼神度量了一下房间的宽度。
这么一量，还忍不住把之前看到的双人床的大小给代进来了。
她想的是沈歆要把那张单人床换掉，没将她躺着的沙发床给排除出房间。这沙发床就已经占了不少位置了，要是再把双人床放进来，似乎会有点拥挤。
其实想想，好像也没有换的必要，沈歆高考结束必定是要会潠市的，到时候这租的房子也会退掉。
她伸了伸腿，朝窗外望了出去，窗帘没拉拢，能看到黯淡街灯。才望了一眼，她忽然察觉腿上凉丝丝的，然后像被什么东西往外拖了一下。
陆念僵了一下，然后猛地挣扎起来，朝床尾一看，才知道抓她的是沈歆。沈歆那只手凉得很，指不定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
“干嘛啊。”她屈起腿往回收，沈歆就势松了手。
“你看这沙发床是不是太小了，躺在上面腿都伸不直。”沈歆站直身说：“所以真的该换了。”
陆念狐疑地朝床尾看，问道：“你刚摸了冰箱？”
沈歆被拆穿了，笑笑说：“我还以为能吓着你呢。”
陆念想说这人怎么比陆文恙还幼稚，可一想到陆文恙，又没办法说出口了。她轻轻啊了一声，过了一阵，又哦地应了一下，被子一扯，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说道：“没必要换，你到时候还不是得回去。”
“也是。”沈歆说，“那不换了。”
明明如了自己的意，陆念却听得有点失落，像在盼着什么一样。
她蓦地摇了一下头，不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