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坐在后座，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幸好就算周围的事物都模糊了，她也认得那面前那件条纹衬衫。
沈歆起先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骑着车离开夜宵街，后腰忽然被猛地撞了一下。她一愣，“陆念？”
陆念头抵着她，没点动静。
沈歆又喊：“小陆老师？”
陆念晃了一下，吓得沈歆赶紧把车停了下来，反手把后座的人扶住了。
沈歆从车鞍下来，只见陆念勉勉强强地坐直了身，双眼无神地瞪着。她回味了一下，才发觉烤翅里面加了啤酒，难怪她总觉得有股儿怪味。
陆念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又往她身上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还委屈得努了一下嘴。
“陆念？”沈歆又喊了一声。
陆念那模样迷迷瞪瞪的，怕就是吃烤翅吃醉的。
这是沈歆完全没想过的展开方向，这怕是没谁了，吃个啤酒烤翅都能醉，明明酒精已经挥发了不少了。
她的条纹衬衫被捏了个紧，把布料抓皱的那只手骨结泛白，似乎用尽了全力，带着某种悍然不顾的不舍。
沈歆想，陆念是把她认成妈妈了吗。
陆念歪歪斜斜地坐在后座，沈歆车也不好推，推一会便停一下。
沈歆没打破陆念的梦境，她总归还是不亏，当妈就当妈吧。
其实皁镇的烟火气息要比潠市足，到了后半夜，街上还是亮堂堂的，和潠市夜里十点的时候差不多热闹。
陆念就光攥着那条纹衬衫，倒是没张牙舞爪，老实安静得和清醒时有得一拼。
沈歆推着车，一边把手机拿出来，按着导航往文心街走。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导航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太轻了，其实她不太听得清，但她还是猛地回头了。
陆念张着嘴，又发出了个音——
“ma。”
沈歆一愣，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到陆念开口，还是把她当成了妈妈才喊出来的。
她没应声，哪好意思真的占陆念的便宜，心不在焉地继续往前走，心情有点复杂。
过了会儿，陆念又喊了一声，手越抓越紧，声音轻得像猫儿叫唤。
沈歆想起来，婴儿刚学会说话的时候，也像这样，只会发出一些简单的音。
原来陆念的嗓子没坏，是能说话的，沈歆心说。
走了近十分钟，沈歆找到了文心街，她看陆念似乎清醒了许多，没再一个劲地往边上歪了，才放心地移开目光，不用再担心陆念会把脚往车轮里塞。
远处有人迎面走来，脸还没太看清，那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就已经响到耳边了。
“沈姐，你没回家吗。”那人怕吵着人，喊得挺克制的。
一看那结伴走过来的，可不就是冯秋她们么。
几个人走近了才看到陆念坐在自行车后面，一只手还捏在沈歆的衣摆上，因为低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
沈歆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没回去，不是还有夏令营么，回去还得折回来，挺麻烦的。”
“是哎。”许筱一愣，往沈歆身后看，“陆念也在啊。”
沈歆点头问：“真巧，你们去哪呢。”
冯秋说要去学委家唱歌，学委家新装了音响和麦克风，把房间做得跟K桐V里隔音的小包间一样，这才结伴去长长见识。
许筱小声问：“要一起吗，她家有空床，晚上我们可以挤一挤。”
沈歆拒绝了，有点担心陆念迷迷糊糊的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她妈，她倒是脸皮厚，可陆念清醒过来要是想起这事，指不定以后就不想见人了。
她推着车说：“我们得回去了。”
说的是“我们”，不是“我”也不是“她”。
几人听得一愣，冯秋嘀咕了一句：“沈姐和陆念住一块？”
“不是吧。”许筱想了想，“我记得沈姐住在桥洞那一边。”
夜风不算太闷热，也许是文心街太静了，竟比烧烤摊那块儿要凉快很多。
沈歆停好了车，回头冲陆念说：“到了。”
那吃了啤酒鸡翅之后昏昏沉沉的人立刻站了起来，扶着墙往上走，像是被按了什么开关，开启了全自动模式。
沈歆跟在后面，生怕她摔下来，抬起双臂做好了扶的准备。
哪知陆念走得还挺稳，甚至还准确地找到了自家的门。她往门前一站，就不动了。
沈歆没想擅自摸陆念的口袋，又怕吵到左右邻居，压着声问：“陆念，钥匙呢。”
陆念歪着头像是没听明白，半天没动上一动。
“钥匙带了吗。”沈歆又问。
陆念这才转了一下眼珠子，抬手往铁门上敲，咚咚两声。
沈歆看傻了，要不是她知道陆念家没人，兴许就跟着一起敲门了。
楼道空旷，那铁门敲起来又响，再敲下去非得把邻居吵醒不可。
沈歆只好替陆念摸了口袋，找到了那把被焐热的钥匙。
陆念是认得这钥匙的，立刻从沈歆手里抢了过去，可半天没能把钥匙放进孔里，在铁门上戳了半天。
沈歆只好把钥匙从她手里抠了出来，正要开门，陆念又从她手里抢。
这一争一抢的，两个人都要站不稳了。
“别抢，我又不是贼。”沈歆不由得抬高了声调。
住在对门的老人本来就不太睡得着，听见动静就开门出来看，不住地朝沈歆打量。
生面孔，确实是要多看几眼。
沈歆一愣，连忙解释：“我是她同学。”
“不是贼？”老人家狐疑地看她。
沈歆又说：“是同学，我跟她一个班的，皁中高二一班！”
老人家这才缩回了屋里，一边说：“快进屋吧，别在楼道里吵。”
折腾了好一会，沈歆才把陆念带进门，刚刚那抢钥匙还抢得起劲的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沈歆看开水壶里有水，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的了，干脆倒了重新烧一壶，转头看陆念坐着没动，就喊了一声：“陆念？”
陆念闭着眼，仰头靠着沙发，好像是睡着了。
“小陆老师，别在这睡，到房间去。”沈歆又说。
陆念醒着的时候都难得搭理人，更别提睡着后了。
她闭着眼，微微仰头靠在沙发上，下颌抬着，脖子很细很白，双手打开放在了身侧，手背上那青色的血管甚是明显。
于是沈歆换个称呼又喊了她一声：“念念。”
过了一阵，陆念睁开眼，好像想起了回来路上的事，猛地捂住了脸。
沈歆好笑地看她：“醒了？”
陆念点头，手还捂在脸上，那么点儿大的脸全被掩上了。她耳朵尖红得厉害，分开了一根手指，悄悄朝沈歆看。
沈歆知道她这同桌脸皮薄，哪会提路上那事儿，指着热水壶说：“我给你重新烧了一壶水，放凉了再喝点吧，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陆念巴不得她快点走，猛一点头。
沈歆砸吧嘴，又说：“你不留我吗，我可是照顾了你一路。”
陆念嘴一张，没能吐出声音，连忙把手机从兜里拿了出来，像是要打字留人了。
“别留我了，你好好休息。”沈歆摆摆手就从陆念家出去了。
下了楼，沈歆刚往车鞍上一坐，便收到了陆念发来的信息。
陆念：谢谢
沈歆回去后，还时不时想起陆念那不愿见人的样子，又想到在路上时，陆念攥着她衣服喊妈的样子。
她蓦地想起林悱发给她的那一段录音，犹豫了很久还是点开了。
前面还是很长一段噪音，但不知道中间会不会夹杂着其他的声音，沈歆没拉进度条。
过了许久，似乎有两个人在争吵。
就算拉大音量，听得也不是那么清楚。说话声含混不清，伴着明显的摩擦声，显得分外吵闹刺耳。
女人那尖锐的声音倒是熟悉，和之前从陆念手机里传出来的一样。
“当什么不好，偏要当白眼狼。我生你生得早，自己都没活明白，还要辛苦养你，现在你偏要做这种事害我，我要是没戏了，你以后吃什么穿什么！”
少女的声音很轻，像是声带没长好，嗓音还有些糯，吐字是软的，明明是在吵架，听着却没半点凶意。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人声音哽咽，“你不知道又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非得那么喊我，我求你了念念，这是我唯一有希望做到的事了。你也不想以后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吧，你总得上学吧，得买书，买文具。”
她蓦地一顿，颤声道：“生病呢，生病了该怎么办，去医院得花钱的。”
“我真的不知道。”
巴掌声响起时，躲起来录音的人似乎也被吓到了，猛地往墙上一撞，把那磕碰声录了进去。
录音还没完，后面是大段的沉默，少女压抑地哭着，像在质问：“妈，你怎么这样了。”
后半段全是女人的辱骂声，她像疯了一样，撕心裂肺地嚷：“你再喊一声，我一定会把你舌头割了的。”
不知道林悱看到了什么，兴许是被吓跑了，录进去很长一段脚步声和风声。
沈歆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坐了很久，这种窥探到别人伤疤的感觉并不美好。
老实说，她和陆念认识得还不算久，但她会忽然想到陆念一声不吭的样子，想到林芝和沈泽琨过来时，对方明明已经在努力克制，却还是在无意间显露出来的艳羡。
她知道陆念为什么会难过了。
沈歆想给陆念打电话的，但想到电话打通也是她一个人在说，而且陆念指不定已经睡了。
她在班群里翻了很久才翻到林悱的名字，思索了一阵还是把信息发了过去。
沈歆：没睡吧
林悱：没睡，找我有事？
沈歆：录音我听了
林悱：哦
沈歆：你那时候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