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恐怖的时候, 菅原美波却又感到了一丝坦然,她一直在等待的时刻终于来到。

  “老师。”她轻笑着说:“我还在想怎么一直都没有人来找我。”

  不知为何,贝尔摩德沉默了一瞬。

  “你不知道?”她笑问。

  “什么?”

  “哈, 哈哈,美波,你的演技进步了。”金发女人笑出了声, 气息流连在身前人的脖颈位置:“死过一次, 一点都不怕了。”

  她扣在菅原美波肩膀上的力度没有松,反而更紧。

  “我在附近就有同伴,那个叫御幸的小子就在那边吧,你若说谎, 他立刻就会没命。”贝尔摩德的气息吐在她的耳旁, 宛如蛇信:“当年我还假扮成久幸子去了三方会谈, 没人和你说吧。你这孩子,放弃大学,去做演员, 这可不是我能施加给你的影响。”

  菅原美波当下就要爆发, 但她忍住了。

  掌心疼得很, 告诉她不要着急。

  从这个位置,她能看到御幸一也, 不过只是一抹黑影, 但隔着一段距离, 至少子弹没法飞到那里。

  而贝尔摩德意外地有些慌乱, 肯定发生了什么。

  “他是无关紧要的人,我想这样说, 但是我做不到。老师, 他是我重要的人, 我要保护他。”菅原美波问:“所以您到底想说什么?”

  这下贝尔摩德的确信了:“你不是为了拦住我来这里?”

  “……什么意思?”

  “怪不得,只有你们两个。”贝尔摩德稍稍地松了口气:“我想你进演艺圈是为了警方做事,没想到他们什么都——”

  就在一个转瞬即逝的瞬间。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冒险。

  武术指导一遍又一遍地强调重点,利用身体的牵制,为他人锁喉留下转换的余地,菅原美波勉强做到卡进了手掌。

  接下来就是夺取武器,这要根据人身体的重心和运动惯性,实战经验越丰富的人,越容易成功。

  菅原美波和武术指导练习了几次,又和樱小路练了几次,她的运动神经和学习能力被夸奖,但面对贝尔摩德这一刻,她是在赌博——

  或许安全扣已经打开,随时会扣动扳机。

  但菅原美波记得,贝尔摩德只有在确认开枪的时候,才会打开安全扣。

  高三那一次,就是这样。

  三个动作:推开手臂,扣住手腕扭动,顺势接过武器。

  菅原美波坐在了沙地上,但还是颤抖着手拉下了保险栓。

  境况反转,枪口对准了贝尔摩德。

  顶着菅原久幸子脸庞的女性缓缓开口:“看到你路过家门口,也没进来。我匆忙打扮,想给你一个惊喜。美波,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妈妈?”

  是菅原久幸子的声音,是妈妈的声音。

  可这不是她,妈妈已经——

  “是谁杀了我妈妈?”菅原美波问。

  一个人怀抱问题,就有可趁之机。

  “Vodka,他是个蠢货,但只有一件事做得好,就是绝对听从命令。任务结束后,他就有了自己的代号。”

  贝尔摩德没有说出真名,但却说得很明白。

  是鱼冢三郎,那个在半年内一直在自己身旁的人。

  真是可笑,这样荒谬,如果当时她杀了鱼冢三郎,妈妈还会死吗……

  “美波,你其实应该感谢我呀。”贝尔摩德说:“我两度放过了你。听说过东方的谚语吗?一日为师,百日之恩。”

  菅原美波完全不清楚眼下的情况,贝尔摩德为什么出现,又为什么找上她。

  但她知道自己握着枪,而这块礁石旁,就是爸爸的葬身地。

  御幸一也就在远处,她不能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是你亲口说的,你杀了我的爸爸。”菅原美波保持着全身心的注意力,撑着沙地缓慢地站起:“就在这里。”

  “是哦,没错。”贝尔摩德好似又恢复了平静模样:“我给了他说遗言的机会,我还没和你说过吧。我可怜的小美波,你听了会伤心,这可怎么办?”

  贝尔摩德好似想到好笑的事。

  “他诅咒了我,诅咒了组织,却根本没提到你和久幸子。啊,对了,Kummel的遗言,你也不知道。她竟然说了一样的话,根本没有提到你。”

  贝尔摩德举着双手,一副放松的姿态。

  “知道吗,你是被他们抛弃了。你选择了他们,现在要为他们复仇,但他们就连死前,都没有想到你。美波,值得吗?你现在开枪,就要葬送自己的演艺生涯,啊,我忘了,你也是为了他们,才成为了演员。不过因为我的进言,组织这几年才从没去找你。”

  内心猛烈地动摇,台风也不过如此。

  贝尔摩德所说确实伤到了她,但是她想爸爸和妈妈真的就是这样。

  三人在一起时,她被深深地爱着,三个人组成了一个世界,失去了一个便不再完整,分崩离析。

  爸爸想保护她和妈妈,妈妈是在追逐失去的爸爸。

  自己呢?

  自己所做如出一辙,她望着两人的身影,想要朝他们跑去。

  “你呢?”菅原美波问。

  “什么意思?”

  “莎朗·温亚德,登上舞台的那天父母葬身火海,得到奥斯卡奖的隔天丈夫病死。APTX4869带给你的从来都不是快乐吧?”

  贝尔摩德扬起眉头:“你知道得也不少。”

  “想要制造出返老还童,起死回生的药物,却要以吞下死亡为代价。”和宫野志保聊过后,菅原美波完全能够做出推测:“你曾经想要死掉,所以吞下了药,却活了下来,之后也一直试图寻死,而且比其他人更希望看到组织覆灭的,不是吗?”

  贝尔摩德笑了,比方才的笑狂放,又是这般热烈,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又像是终于被人说中后的释然。

  “那又如何?”贝尔摩德放声道:“美波,我杀了你的父亲,就在这块崖石旁。你看,那个戴眼镜走过来了,你还是没法扣下扳机的话,我就要向同伴发出指令了——”

  “美波!”不远处,御幸一也跑了过来,朝她大声吼道:“不要开枪!”

  在海浪流淌的声音中,响起了“砰”声,好似气球爆炸的声音。

  御幸一也手里拿着电话,疯了般朝这边跑来。

  集训的这些天,训练菜单里也有沙地跑,但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好似只要慢上一拍,他所有的人生就会结束。

  “我恨过你,恨一旦说出口,就会深种,但它不会因为死亡结束。”菅原美波关上了保险栓,将子弹退膛,像对剧组里的道具做的一样:“只有活着,才能赎罪……”

  贝尔摩德没有说话,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御幸一也跑了过来。

  和黑田兵卫的通话还没有挂断,他扶住了菅原美波,感到她浑身都在颤抖,几乎靠在他身上,没法支撑。

  “真可惜。”贝尔摩德开了口。

  子弹对准了大海,而不是她的心脏,她发自内心地感到遗憾。

  “那恐怕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她说着蓦地转向御幸一也,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打量,“美波就拜托你了。”

  御幸一也不大记得菅原久幸子的长相了,但看到眼前的人时,他顿时想了起来,甚至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啊。”

  片刻沉默。

  贝尔摩德眨了眨眼睛,哈哈笑了出来,抬手扯掉面具,嘟囔着“早知道就用真面目来了”。

  她消失在了海里。

  菅原美波想要阻止,但她颤抖得不行,完全没了力气,只能靠着御幸一也,想从他身上获得哪怕多一点的温度也好。

  后来她想,她毕竟与贝尔摩德相处了一段时间,到底是被她曾叫做“老师”的人的魅力打动过。

  而鱼冢三郎则为保护黑泽阵,死在了赤井秀一的手里。

  轰动世界的事件,在一个月前已有了预兆。

  但在黑田兵卫打来电话前,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都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

  以纽约和东京两地为首,切断了部分地区的网络,FBI与警视厅开始了旋风般的突击,名为乌野的组织所属成员落网。

  贝尔摩德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提前就得到风声,没有告诉他人。她单独到了那霸,打算乘船离开。

  当坐在去往世界彼端的船上时,贝尔摩德手中依旧端着杯鸡尾酒。

  想到片刻前菅原美波的模样,她到底还是露出笑容。她长大了。

  对于父亲这一概念,贝尔摩德是模糊的。

  她有时会觉得他并没将自己当成人,只是用得顺手的工具。

  然而父亲待她也确实和对其他组织成员不同,她的错误被一次次容忍,无论吵得如何天翻地覆,最后总能和好。

  那一次,当她差点儿泄露父亲身份时,她终于得到了惩罚。

  还在研发中的药被灌进了她的身体里,她没有死去,而是活了下来。

  那时她心头第一次冒出想让这个组织毁灭,也终于明白为何父亲一直能接受她犯下的错。

  ——只要不涉及他自身,其他人对这世界不过可有可无。

  贝尔摩德在成员与女儿的身份间转换,直到她选择放过的少女成为出色的女性,手握着黑匣,站在她的面前。

  从开始到现在,她杀了多少人,就连她自己都忘了。

  最初是听从父亲的命令,之后也有她自身的随心所欲,无论理由为何,做过的事也不会改变。

  自从卧底第一次被发现,她就预感到了组织会来到穷途末路之地,正如再大蚁穴也不过是蚂蚁所建,崩塌不过转瞬时间。

  她早就不想活了,这念头在她的脑袋里生根已久。

  若结束她生命的是刚出生时就对她笑过的这个女孩,倒也不错。

  “只有活着才能赎罪,吗……Kummel,不愧是Silver Bullet的基酒。”贝尔摩德望着连成一片的天地间,笑着饮下了这淡橙色,将酒杯扔入了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