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蒲握紧了手中长弓, 一箭射出,直中靶心,而后又是一箭, 两箭,三箭……无一偏离, 十箭十中。
谢深玄恨不得拍桌为她喝彩, 诸野如何会如何去想他眼下这万般冒犯的行径, 他已不在乎了,他的学生一个比一个优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更不用说林蒲出身寒门,本是严家人最瞧不起的寒门学子, 今日她能力压严渐轻,令严渐轻输得这般彻底, 这一巴掌打得实在响亮, 谢深玄只有说不出的痛快。
而后平射, 林蒲依旧轻松十箭十中,只到骑射时,她方才有些紧张。
谢深玄想,林蒲大概是不太会骑马,山中猎户,擅于弓箭,却不一定能够买得起马匹, 他心中万般担忧,看着林蒲走到那马儿边上, 紧张伸手抚了抚马儿,再回首看谢深玄一眼, 望向恨不得撕心裂肺大喊的同窗,她方深吸了口气,鼓足了勇气,翻身上马。
她上马的动作极为顺畅,不像是不擅骑射,那动作可比洛志极不知要好看上多少,谢深玄却还是紧张,他攥紧衣袖,屏息凝神,一颗心突突直跳,看着林蒲轻轻一夹马腹,动作熟稔,策马自箭靶之前奔过,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谢深玄这一口气总算略微落下了一些,轻轻抚了抚胸口,而后便听得诸野在一旁低声道:“我说过的,她的骑射之术,绝不在裴麟之下。”
林蒲已又射出了几箭,轻而易举,尽数正中靶心。
诸野又道:“不过是因为家中境况,有些过于‘谦虚’了。”
谢深玄这才注意诸野这言语中的奇怪之意,他不由蹙眉,看向诸野,反问:“家中境况?”
诸野道:“若一人身边从无褒奖,时日长久,难免便要自轻。”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想起那时诸野同他说过,林蒲家中是猎户,族亲本不愿她来京中太学就读,那时谢深玄还未多想,他满心只有接下来的小试,如今仔细琢磨,越发觉得诸野这话有些不对。
能经由地方被举荐入京,本是极为了不起的事情,常人家中只会因此而为子女骄傲,可林蒲家中的族亲却不愿如此——诸野未曾提到过林蒲父母的名姓,只说是族亲,那此事看来,倒倒像林家之中有些多嘴多舌的亲戚,非要拦着林蒲,将她强留在家中。
她有如此实力,绝不该这般自谦,谢深玄不由沉吟,蹙眉询问诸野:“林蒲的父母……”
诸野:“数年前过世。”
谢深玄一怔,匆匆回首朝身后看去,诸野说这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其余学生或许能够听见,而此事……林蒲不想说,便绝不该随意令其他学生知道,谢深玄觉得诸野太过莽撞,好在学生们一心专注校场,无人注意他二人交谈,谢深玄这才朝诸野凑近了一些,靠在诸野身侧,低声道:“诸大人,小声些。”
诸野:“……”
二人互相沉默片刻,在下一次学生爆出欢呼时,诸野真的轻声开了口,道:“林蒲受家中族亲照料,那些人的话语,对她影响极大。”
谢深玄:“……”
“偏僻山村,颇有陋习。”诸野低声说,“他们不愿,自也正常。”
短短几句言语,谢深玄倒觉得自己已明白了。
自先朝起,已逐渐有女子入仕的先例,而今科举已不论男女皆可参加,朝堂之中,也多了不少女官,可此举改制毕竟连百年都还未过,民间总有人阻挠,便是在朝中,也有不少官员暗中反对,只说先朝是因为多年战事,欠缺男丁,方令女子可以出门经商为官,而今我朝数年耕耘,已步入盛世,既是如此,那便该令女子重归家中,相夫教子,令这天下重复阳刚。
谢深玄向来觉得此事是无稽之谈,可他是因为家中母亲经商操持,阿姊也自少女时起便一人独管了家中十数家商行,有母亲与阿姊这般影响,他方觉得这天下男女并无不同,女子入仕为官皆是寻常。
如他这般所想的人并不算多,到那乡野之地,更是有不少人对而今这天下境况颇有意见,林蒲本是女子,又因为父母早逝而在族亲家中辗转,还养成了这般的性子,那这些年,她在家中究竟过了什么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必多说,谢深玄自己应当也能猜到。
身后的学生们忽而爆出一阵欢呼与大喊,林蒲十箭全中,其余学斋观看的学生们多是脸色不佳,严斯玉更是阴沉着脸色,冷哼了一声,连面子都不打算再做,干脆起身拂袖离场,几名监试官也面面相觑,无人敢出言为林蒲当下这表现喝彩。
林蒲已放下手中弓箭,她看向面前的监试官,略微显得有些不安,再回首望向谢深玄,神色间方见忐忑,谢深玄已经冲她露出笑意,毫不犹豫起身绕过桌案,直朝着林蒲快步走过去。
他先动了,其余学生自然迫不及待跟上他的脚步,甚至跑得比他还快,恨不得将林蒲与裴麟二人围在其中,若不是他们学斋人数太少,有些勉强,只怕他们是要将这两人一并举起来了。
可众人这般热情,倒像是更令林蒲觉得不安了。
她不知所措看向谢深玄,几有万分紧张,等谢深玄到了面前,她方才轻声开口,小心翼翼问:“先生……您答应过给我家中写信的。”
谢深玄点头:“放心。”
林蒲这才露出些许笑意,同谢深玄弯了眉眼,转身同学生们一道胡闹去了,谢深玄仍站在原地,他虽压不下唇边的笑,也忍不住心中的喜悦,可学生们胡闹,他若是上前,或许反倒是要令学生们不安,他便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直到诸野到他身边,谢深玄方才开口,道:“诸大人,有一件事,您或许错了。”
诸野略有不解:“什么事?”
“我想……”谢深玄压低声音,说,“林蒲需要的,并非是他给她家中族亲所写的信。”
诸野蹙眉:“我不明白。”
“诸大人今夜可有空闲?”谢深玄道,“此事——”
他见着诸野的眼神,忽而将话音吞了回去,尴尬咳上一声,道:“也不必晚上,就待会儿,先来我书斋内一趟?”
诸野:“……”
谢深玄的声音更弱一些,他忽而想起方才诸野说过,玄影卫内还有公务,他是因为记挂太学内学生们的考试方才过来的,稍迟时候他还得返回玄影卫处理,谢深玄不由便将后头所有的话语都咽了回去,匆匆朝诸野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您晚上先忙,我自己处理就好。”
诸野:“你若有事……”
谢深玄:“没有。”
他方说完这句话,几名学生已围了上来,裴麟正骄傲挺胸,满是自豪地往谢深玄身边凑,有些像是正期望主人摸一摸脑袋的小犬,道:“先生!我今日很棒吧!”
叶黛霜也跟着往前凑,她还拉着林蒲的胳膊,将林蒲不住往前推,道:“林蒲也很棒!”
他们竟就这么将诸野和谢深玄挤开了,偏生自己又不曾察觉,直到谢深玄笑着回过目光,朝着后头去看,却见诸野所在之处早已空无一人,好似在这片刻眨眼之间……诸野便已消失不见了。
大概是回玄影卫了。
谢深玄在心中想,看来诸野是真有事要忙,连这片刻时间都等不得。
他想到此处,再度回眸,便见裴麟也随着他的目光去看,而后好似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面露惊恐,僵在原地,十分紧张冲着谢深玄眨眼。
谢深玄微微蹙眉,问:“裴麟?你怎么了?”
裴麟咽下一口唾沫:“我……我……我兄长说,诸大哥很记仇。”
谢深玄:“记仇?”
裴麟:“特别是在谢先生的事情上,他就是个小心眼的——唔、唔唔!”
叶黛霜猛地扯了裴麟一把,柳辞宇扑过去捂住裴麟的嘴,众人好似一瞬便静了下来,连赵玉光都露出些许紧张神色,只有汉话不太好的帕拉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懂,正努力琢磨众人方才的语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深玄一顿,面露迟疑。
“我的事情?”谢深玄皱起眉,“我的什么事情?”
学生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好像谁都不敢说话。
谢深玄还很是疑惑,忍不了追问:“裴封河……你兄长到底说什么了?”
裴麟乖巧摇头。
谢深玄不由再蹙眉:“我的事情怎么了?”
裴麟用力摇头。
他看起来什么也不想说,其他学生也是如此,谢深玄蹙眉望着他们,心中有些不解,可也只能猜测此事同诸野有关,裴麟大约不敢说,而其余学生对诸野似乎也有些害怕,他总不能强迫他们克服畏惧,若他们实在不想说,那还是算了吧。
毕竟裴封河他也认识,他完全可以自行写信到边关,直接从裴封河口中得知此事的答案。
今日的武试结束了,明日便只剩下琴棋书画等几门小试,这几门课程在太学考试的分值占比中都不算大,而谢深玄总觉得他的学生大概没有几人能够精通这些东西,他不报什么希望,能平安过去就好,因而谢深玄便也只能同学生们温和笑一笑,让他们今日回去好好歇息。
而后他再看向洛志极,狠狠威胁,若洛志极明日不来考试,他不仅要去将洛志极抓回来,还会亲自写几篇表文,好好同他所信仰的神明告上几状。
洛志极睁大双眼,像是从未见过如此蛮横无理之人,可他却又不得反驳,只是咬牙含泪,发誓自己明日一定会好好努力,完成太学内的开年小试。
一番嘱托完毕,谢深玄先回了书斋,原是想在书斋内将答应要给林蒲和裴麟的信写完,可今日武试结束之后时间实在太晚,外头天色已然全黑,他若再不回家,只怕高伯与贺长松又要担忧。
谢深玄便收拾了东西,令小宋驾车回家,这信,他回去再写也不迟。
他到了太学之外,第一件事,是先抬起头,朝太学外打量了一圈。
他下意识将太学门外的石狮子、柱子以及屋檐下的阴影之处一一打量,习惯性一般搜寻那个身影,可却压根什么都不曾看见,今日太学之外,除了寥寥几名学生与那两名守卫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人。
这情况略显得有些独特,自来太学授课这么多日来,谢深玄还是头一次遇见。
他沉默着登上马车,方放下车帘,又忍不住飞快挑开车窗的帘子,朝外扫了几眼,好似总觉得一转眼的功夫,诸野便该在这附近出现了,可他谁也没有看见,反倒是小宋好奇看向他,问:“少爷?您有事要吩咐?”
谢深玄:“……没有。”
小宋挠了挠脑袋,有些不解,可谢深玄已缩了回去,他自然不好多问,老老实实驾车前行。
可途中谢深玄实在忍不住,数次不安朝外打量,不想一路直到谢府之外,他也没看见诸野出现。
这几日来,几乎每一次谢深玄出门,诸野都会特意在外等候陪同,今日这般异样实在从未见过,谢深玄心中极为不安,待下了马车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拉住小宋,蹙眉道:“你过去对面问问情况。”
小宋压根没有跟上谢深玄的思路,还茫然睁大双眼,迟疑问:“对面……情况?”
谢深玄略有些恨铁不成钢皱起眉:“……诸府。”
小宋再眨眼:“哦……可是……少爷,我要去问什么情况啊?”
谢深玄压低声音:“今日诸野不在,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