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专家会诊, 秦书炀按照惯例绕到座位最后面。

  拉开椅子前,贺求真忽然转过头看向身后,他招招手, “来, 小秦, 你坐这。”

  秦书炀有些愣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贺求真的意思。

  贺求真朝医生笑了下, “孩子们长大了, 有自己的生活。他爱人比我们更有决策权, 也怪我们考虑事情不周全, 一直没去了解国内的政策。”

  说着,他又拍了拍座椅靠背,“小秦, 你坐过来。等小光好了,你们去把意定监护弄了。这次我先替你签字, 以后你自己签。”

  汪如芸踩了一下贺求真脚, 贺求真又急忙改口:“对对对, 爸爸说错了。但愿咱们一家以后都平平安安的。”

  专家组里有认识汪如芸的医生,不由得掩嘴笑了起来。

  汪如芸自觉不太好意思,板着脸看向秦书炀,语气尽量维持着生硬问秦书炀:“愣什么呢, 还不快点过来。”

  最近事情太多,秦书炀总觉得自己飘在半空。很多事情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 以至于听见贺求真轻描淡写的这几句话时怎么都反应不过来。

  汪如芸这一冷冰冰的轻斥才把秦书炀从半空中拉下来。

  灵魂回到身体里,第一个反应又是和前天在水房那会儿一模一样。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砸下来, 烫得秦书炀讲不出话来。

  贺光徊高烧一直不退,他后面还有起码两台骨折手术等着, 不能再为了一小块肝脏耽误伤情。更何况再这么烧下去贺光徊的下呼吸道肯定要受影响。

  他的呼吸系统太重要,这决定了贺光徊日后的生存质量。

  翻来覆去地讨论,得出的结果就是贺光徊肝脏V段要做切除手术。

  越快越好。

  听到这个结果好像没什么人有异议,甚至连心疼都来不及。

  好像贺光徊第三天高烧不退的时候就已经能预见这一天的到来,这都第五天了,给了所有人心理准备的时间。

  唯独家属签字的时候,贺求真签字的手有些颤抖。不太放心地弓着身子又问了一遍:“咱小光能好吧?”

  主治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先保命吧,伤势后面慢慢养,总能养好……”

  短短一个月,贺光徊大大小小手术经历了四场。最后一次手术,贺光徊麻醉清醒都在ICU里躺了十四个小时才被推出来。

  他的护理等级拉到了最高,疼痛护理也几乎没间断过。

  只要止疼药药效过了,秦书炀总能听见贺光徊克制不住的痛呼。

  冷汗一岑一岑往下落,贺光徊身上就没干爽过。他不方便穿衣服,没回秦书炀伸手进去摸都是一片冰凉的潮湿。

  那些劫后重生的庆幸和欢愉压根来不及释放,贺光徊每一个清晰的念头都是太疼了。

  在不知道第多少个无法动弹却又疼得难以呼吸的清晨,贺光徊像离了水一样的鱼,张大着嘴巴醒过来。

  手被沉甸甸的压着,也除了被压着的部位外,贺光徊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微微侧头看过去,秦书炀趴在床边打盹。

  他身上的衬衣皱得没边儿,淡蓝色的商务衬衣被穿得跟地下商场随便买的没什么区别。

  秦书炀的胡子有点硬,一天不刮就蛮明显,上次贺光徊清醒过来的时候,明明记得秦书炀的下巴还蛮干净的。怎么这会又变得胡子拉碴的。

  安静的房间里李淑娴和汪如芸一个半靠在沙发上,一个躺在护理床上。总之都不是能好好睡觉的地儿,可长辈们已经累极了,甚至能听得见一点轻轻的鼾声。

  忽然就觉得很不像话,甚至开始有点厌恶那本书。

  如果它发行量大一点,贺光徊觉得自己肯定就不会这么着急非要自己出去买。

  但说到底还是自己一点都不乖,竟然会做这么没有把握,又极度不安全的事情。

  这几天贺光徊过得浑浑噩噩,但总归有意识清醒的时候。他能看到长辈们轮着班地守在病房里,也能感受到自己满是伤痕的身体被轻轻抬起,温柔擦拭。像对待珍宝那样。

  但本可以不让他们受那么多累的。

  或许是动了一下,贺光徊自己沉浸在情绪里没发觉,秦书炀却猛地坐了起来。

  他抓着贺光徊的手,开口第一句问的:“哪儿疼?”

  贺光徊哪儿都不疼,贺光徊只觉得鼻酸。

  他微微动了动,僵硬地摇头,轻声说:“没哪儿疼,就是觉得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老想着见你,觉得见着你就好了。”

  秦书炀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他弯下腰亲了下贺光徊的额头,揉着贺光徊额头说:“我才是觉得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

  是真的觉得做了一场太过漫长的噩梦,每天都是一场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醒过来的噩梦。

  好几次秦书炀看着躺在床上的贺光徊都会觉得这一切非常不真实,他想把贺光徊弄醒,生怕贺光徊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即便贺光徊只是打了镇痛剂在睡觉。

  在做最后一次手术前,秦书炀认认真真帮贺光徊擦了一遍身体。

  那会贺光徊大半个身子不能挪动,秦书炀替他擦身的时候累得满头都是汗。而贺光徊躺在床上饱受疼痛,也一身的汗。

  四五月份的天,明明挺暖和,可贺光徊身体就是怎么都擦不热。

  贺光徊讲不出话来,秦书炀就自言自语。

  “做完这次手术就好了。”

  “等出院了给你好好洗个澡,这会将就一下好不好?”

  “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现在想想,贺光徊搞不好都没能把那些话听进去,一直絮絮叨叨不过是秦书炀的自我安慰。

  那算下来,这应该是两个人第一次正儿八经说话。

  秦书炀抵着贺光徊额头,倏然有点哽咽。

  “幺幺……”

  贺光徊没力气,回答的声音轻得只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

  贺光徊手动了动,蹭了蹭秦书炀的身体,“要骂我也可以……”

  秦书炀摇摇头,又吻了下贺光徊的额头。

  “你总不醒那几天,我害怕得不行。好几次都在想,如果你真有什么闪失,我到底有没有勇气继续下去。我找了好多理由,可没有一条理由能说服我自己。”

  长辈们还在睡觉,秦书炀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他把贺光徊的手抓到自己脸面前揉着,“后面你好了一点,我又开始生气。想好了等你醒过来,我肯定要骂你的。非得让你哄哄我才行,不然你不长教训。”

  天光微亮,可病房里能见度还没那么高,秦书炀讲这话的时候贺光徊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秦书炀的眼泪大颗大颗在往下掉。

  “那现在呢?”贺光徊不敢掉眼泪,情绪太激动肯定要疼。

  他现在不敢疼,他太疼的话秦书炀会难受。

  深深吸了一口氧气,贺光徊打起一点精神,直视着秦书炀浅色的眼睛说:“你现在骂吧,我有力气哄你了。”

  没想到秦书炀却低低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眼底,鼻头红得像被打了一拳。

  “现在不想生气了,现在只觉得你能回到我身边就是最好的了。”

  出院那天,贺光徊的膝盖还是不能很大幅度弯曲。

  他一侧的脚踏被往上抬了一点,配合支具让贺光徊的右腿得以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放着。

  没人还敢留他一个人,所以办出院手续的去了俩,拿药的去了俩,贺光徊跟前还能留一个人护着。

  签医保要一点时间打单子,一时半刻还不能回家。

  贺光徊把手机放腿上百无聊赖地划着社交软件,心里想的是等回家了要给秦书炀买点什么礼物哄哄他。

  一条看起来就乱糟糟的视频闯入眼帘,贺光徊手指僵硬已经划了过去。但一晃而过的视频里有太过熟悉的身影,使得他又费劲地划了回来。

  视频里,父亲怒不可遏地给了躺在地上的人好几掌,然后又狼狈地被好多人一拥而上拉了起来。

  在室外贺光徊不好把声音外放,是关着静音看的。他不知道视频里究竟在吵什么,但他认得字。

  视频上明晃晃一行大字——费心照顾瘫痪病人,出力不讨好反遭家属掌掴。

  三分多钟的视频,贺光徊只能看到秦书炀捏着护工的下巴和父母异常愤怒的一些举动。而视频底下讨论度竟然已经高达五位数。

  他想再看一遍,甚至想按着侧边的音量键把声音开大一点。

  视频放映到第二遍,腿上的手机被冷不丁地收了起来。

  贺光徊抬不起手,拿不到手机,只能仰起头看向母亲。

  他不敢置信地开口:“妈……视频里,说的是我的事情吗?”

  大病初愈,贺光徊身体差得不像话,所有人都穿着单衣,就坐在轮椅上的他还棉包纸裹的。

  “你别管了,”汪如芸神色有些慌乱,强压着把手机按息屏。

  她把贺光徊有些长的刘海往两边理了理,刻意又生硬地问贺光徊:“小秦说一会回家给你煮火锅,我想了想,你才刚出院,得吃点清淡的,你想吃什么?”

  贺光徊有些喘不上气,母亲明明离很近,可在他听来母亲的声音就像隔着玻璃罩一样,什么都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