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是今年最后一天复建, 贺光徊训练接近尾声时,主治医生走了进来,按停贺光徊的运动辅助器械, 让他一会去办公室聊聊。

  往常也有类似今天这样和病人及其家属聊天的情况, 不过医生都只是来通知一声就转身离开, 不会像今天这样站在门口等着。

  贺光徊最怕有人等,他动作太慢起身都比普通人要僵硬一些。担心医生等得不耐烦, 他拽着秦书炀都没管扶没扶稳就站起身来, 差点没把自己摔地上。

  这下秦书炀哪还敢松手, 几乎是整个把他圈在怀里扶着他往前走。

  “慢点, 不急这一会,人医生好好在那站着呢。”秦书炀哄着他走慢点,有力的两条胳膊成了贺光徊最具安全感的依仗。

  一上午的训练, 贺光徊早就累了,冷白色的脸上全是汗。他点点头, 往前走的速度却没变, 小步小步地往前挪, 快而踉跄。

  走到医生面前,贺光徊拘谨地朝医生勾了下嘴角,“抱歉,让您久等了。”

  医生职业性地笑着摇摇头, “没有,应该的。”

  视线往下, 医生无意识地皱了皱眉,贺光徊察觉到医生的眼神, 也低下头朝着自己双腿看过去。

  他原本就穿着一条束脚的运动裤,但裤管有点肥, 往下耷拉着。担心贺光徊行走时无力的左腿会不小心踩到裤脚,秦书炀从登山装备店里给他买了两条松紧束裤带绑在脚踝处。这么一来,他粗细不一样的两条腿便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随时随地都在颤抖的左腿看着比右腿细了一大圈。

  因为运动功能的退行,贺光徊的左腿无法受力站直,膝盖还微微弯曲着。无论裤子穿的再怎么宽松休闲都无法隐藏左腿的病变,只一眼就能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他有意识地想要站直一些,可大脑下达的指令只是让他的腿抽动了下,和先前并没有太大改变。脸上的表情倒是几秒间换了好几个表情。

  “咱别站着了,有什么进办公室说呗?”秦书炀搂紧了贺光徊一些,抬眼和医生打岔。

  医生回过神来,也点点头朝前带路。

  ——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贺光徊抿着嘴看向秦书炀,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说点什么。

  今天出门匆忙,肘拐还靠在鞋柜上没拿,只能靠秦书炀继续这么圈着他往前走。

  到停车场的时候贺光徊鼓起勇气对秦书炀说:“炀炀,我……”

  “幺幺别怕,医生就是建议,别急,没事的。”秦书炀一只手揽着贺光徊,一只手抬起揉了揉贺光徊的头发。

  幽静空旷的停车场回荡着秦书炀低沉的声音,“他又没说让你立马这么做,只是说酌情考虑对不对?”

  贺光徊沉吟,还想说点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忍了好半天,一直到上车前秦书炀要抱他的时候,贺光徊才小声地替自己争取道:“我还没那么想用轮椅……你知道的,锻炼累了就是会比平时看起来要更严重一点,但实际上平时你不用这么撑着我,我也还是能走很久的。”

  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贺光徊就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忍了这一路眼睛都忍红了最后也就讲了这两句。

  他下巴抵在秦书炀肩膀,死死地抓着秦书炀的胳膊,声音很软,带着万般克制又无法再忍的急切恳求。

  “好不好?我还想再走呢……”

  秦书炀说不了拒绝的话,他甚至无法直视贺光徊的眼睛,只觉得停车场空气不流通到竟然会让他觉得无论多努力往肺里吸进空气都是在做无用功。

  他偏着头尽量不去看贺光徊的眼睛,打横抱起贺光徊将贺光徊塞进车里。

  “先回家,爸妈他们等急了。你小崽见不着你回家餐桌都不肯靠近,你忘了?”

  系安全带时秦书炀仍旧能感觉到贺光徊恳求的视线,抵不住贺光徊这么看他,秦书炀败下阵来,扭过头亲了亲贺光徊的额头。

  “听话小光,咱们先回家好不好?你让我想想。”

  一路上贺光徊都没说一句话,低着头用手掌有意无意地摁着自己肉跳不停的左腿。直到进门换鞋时他又换了张笑脸,柔和地朝客厅里的长辈们打了招呼。

  换好拖鞋,贺光徊没让秦书炀扶,自己顺过肘拐就往里头走。路过贺蕴的时候也只是伸手揉了揉贺蕴的西瓜头,怎么看都是不高兴的样子。

  往年春节前后贺光徊和秦书炀都是各回各家,要么就是两家都不要他俩回去,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就连去年的春节贺光徊和秦书炀都是在自己家里过的,不过那会他俩也没多少心思过这个春节。没成想今年因为有孩子的原因,反倒还聚在一起了。

  准确是从贺蕴接回来开始,今年两家人就没分开过。

  不过也不单单是为了让小崽尽快适应,主要还有另一个原因——贺光徊上午要去医院复建,秦书炀得陪着去。

  李淑娴心疼自己儿子陪着在医院折腾大半天回来还没口热饭吃,汪如芸同样也心疼贺光徊。

  两家大人各揣着各的心思,最后通通拿孩子当借口,每天早晨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这边钻。

  这会饭做好,人也回来了,原本该开饭的。结果一个臊眉耷眼,另一个看着也没多高兴。家里长辈被弄得摸不着头脑,干愣在原地不知道这饭吃还是不吃。

  眼瞅着贺光徊颤颤巍巍就往房间钻,贺求真才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问他:“换了衣服出来吃饭昂?”

  听见父亲声音,贺光徊站定后艰难地转过来,淡声道:“太累了,你们吃吧。”

  他顿了一下,又努力往回圆话,“锻炼的时候吃过点点心,现在还不饿,您们先吃,给我留点菜我休息一会再过来吃。”

  他话说得圆,贺求真找不着理由再留他,只能朝妻子使眼色问妻子怎么办。

  汪如芸看着贺光徊没什么血色的脸,平时那股淡漠的劲儿散完散尽,说话声急了起来,“哪能不吃饭?你先吃了再睡。”

  话音刚落,身边走过来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汪如芸抬眼,是秦书炀。

  秦书炀拍拍汪如芸肩膀,朝她轻轻摇摇头,又看向贺光徊说:“先睡吧,睡会我进来叫你吃饭。”

  说完他抱起坐在地毯上还在搭积木的贺蕴,又招呼着两边的长辈回到饭厅坐下准备吃饭。

  小两口早上出门还有说有笑的,这才一上午,回来就闹毛病了。

  汪如芸和秦书炀始终隔着一层,心里再急也不好多问,刚端起碗来想想又搁着碗打算去问贺光徊发生什么事。

  李淑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率性地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秦书炀一下,急吼吼地问自家儿子:“你和小贺怎么了?你是不是气他了?”

  贺蕴也在一边帮腔,眼睛亮闪闪地问秦书炀:“老爸,你和爸爸吵架了吗?”

  声音奶呼呼的,吵架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就在这起哄。

  秦书炀佯怒抬手往贺蕴脑门上轻轻拍了下,“你奶奶做的大虾还堵不上你嘴?赶紧吃饭,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他又抬眼看了看母亲,“我哪敢气他?”

  有人牵头问,汪如芸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她给秦书炀挟了点菜,着急地问他:“小光到底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是不是着凉又头疼了?”

  秦书炀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皱着眉把米饭咽下肚,哽得他捶着胸口往下顺,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汪如芸朝丈夫使了个眼神,贺求真站了起来给秦书炀倒了杯水,秦书炀就着他的手对付了一口这口气才终于被顺了下去。

  他交代道:“医生建议小光用轮椅,这样安全点,还让他适当地减轻一点工作不要那么累。小光都没同意,说自己还能走,工作也都还能做。”

  这话说得已经很委婉了,在医生办公室贺光徊的反应比秦书炀口述的要激烈很多,是几乎和医生吵起来的程度。

  哪怕医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非常温柔,只是每一句话前面都加了建议两个字,贺光徊也还是接受不了。

  先是表明自己今天只是太累,所以才走得很差。后面又说自己课已经很少了,没必要再减,如果再减那干脆办病退得了。

  反正不管医生怎么说,贺光徊回的话都带着一把小刀。

  后面谈话根本没办法进行,医生脸冷了下去,取下眼镜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大手一挥道:“那今天先这样吧,有什么我们年后再说。”

  即便是这样,贺光徊离开时说的那句春节快乐听上去也一点祝福的意味都没有,僵硬到了极点。

  贺求真愣了半天,开口时还没缓过神来,问话问得磕磕绊绊的:“他……他不是在锻炼吗?怎么?效果不好吗?”

  问完后秦书炀脸色又差了几分,整张脸都是菜色,比面前的蒜泥菠菜还绿一点。

  汪如芸拉拉贺求真的衣服,示意他不懂就闭嘴。但小老头还没回过神,此时和妻子的默契直降为零,干瞪着眼睛继续道:“怎么了?你拉我干什么?我说错了?”

  秦书炀摇摇头,鼻子酸酸的,“这病不是锻炼就有用的,病程发展不管怎么锻炼都没太大作用。而且医生的意思是后面不打算给他制定锻炼计划了,他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锻炼了,该多休息。”

  他深深吸口气,眼前饭菜登时就不香了。

  “就是医生这么说他才生气的,觉得医生放弃他了。”

  饭厅里陷入了诡异的沉寂,没有人再敢开口说点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医生说的是对的,贺光徊不应该再继续负责出版社那边下册图书的研发。每天奔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越是疲惫就越是加剧贺光徊身体功能的退行。

  况且站在旁人的角度来说,比起动辄摔跤来说,贺光徊使用轮椅会更安全一些。

  但这些始终是“旁人”的角度,旁人关心贺光徊安不安全,关心他累不累,都是旁人的想法。

  贺光徊作为当事人,他又是怎么想的呢,好像还真没人问过他。

  终究不放心,哪能真的让贺光徊饿着,他本来最近吃东西就少。

  秦书炀重重叹了口气后站了起来,“您们先吃,吃完碗扔着带小崽出去玩会,我和小光聊聊。”

  说完,转身走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