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书炀看到贺求真夫妻杵在客厅中央时, 他忽然间有些后悔。

  当初就不应该为了表示从此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这点破理由大方地把钥匙给两边的长辈。

  凌晨的时候贺光徊的体温又开始升高,高烧使得贺光徊的呼吸道起了点炎症,怎么睡都不舒服。他一直站在流冷汗, 秦书炀不厌其烦地一身一身替他换衣服。

  可祸不单行, 很久没发作的肌肉震颤突然发作, 后面还变成了特别严重的抽筋,疼得贺光徊身体都弓了起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贺光徊总算睡安稳了, 秦书炀才靠他边上囫囵闭上眼打了会瞌睡。

  没料到家里还会来人, 秦书炀出房间的时候相当随意, 头发乱成鸡窝, 泡肿的眼角还沾着点不明物体。见汪如芸和贺求真的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是没睡醒,还在昨晚兵荒马乱的噩梦里。

  等反应过来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俩大活人时秦书炀相当不自在地抓了两下自己的鸡窝头, 刚放松一点的情绪又变得很差。

  汪如芸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笔挺得体的外套现在看起来和从咸菜罐里捞出来的没什么区别, 秦书炀简直要怀疑他们夫妻俩昨晚怕是都没回去。

  目光碰撞的时候, 汪如芸竟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窘迫。她甚至下意识地将手背在后面, 没着没落地企图去拉扯身后的贺求真。

  生锈的脑子慢慢开始重新运转,秦书炀没管他们,只瞟了一眼又折回了房间。等再出来的时候他简单地收拾了下,换了身看起来还算精神的休闲装。

  刚好订好的生鲜已经送上门, 秦书炀径直从贺求真他们身边经过,面色平静地打开门接过食材后转身走进厨房。

  怕油烟呛醒贺光徊, 秦书炀把厨房的磨砂玻璃门拉了起来,连同两位长辈一起被他严严实实地关在门外。

  做好饭, 秦书炀把几盘炒得清淡的菜端了出来。他拿了四支碗添了两碗米饭,将餐桌边的椅子抽出来四把, 还是没说任何一句话又走进房间。

  不多的一会,半阖着门的主卧里发出来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但两个人很久没出来。

  “小光……他是不是知道我们在这就不想出来了?”汪如芸抬起头小声地问贺求真。

  她有点着急,“他还病着呢,要是不想出来那不就饿着了?”

  贺求真摇摇头,半晌后才没底地开口安慰妻子:“不会的,小秦能想办法带他出来吃饭,不能让他饿着。”

  还想说什么,秦书炀就抱着贺光徊走了出来。

  一夜病痛,贺光徊的神情比先前秦书炀刚起床那会还差,秦书炀把他放座位上的时候他还有点坐不稳,下意识伸手撑了下餐桌。

  餐桌被他踉跄着往外推了一下,嘎吱一声,刺耳得要命。

  肢体牵动弄疼了贺光徊的肋下,他死死地按着疼的地方,力气使的比先前还要大,指尖已经从苍白转成了殷红。

  秦书炀半蹲下来将他稳稳扶着,贺光徊这才能毫无顾忌地趴在秦书炀胸口上换气。

  待气顺过来坐正后抬眼,贺光徊看到父母。他逃避地垂下眼,又好奇地用余光打量了一遍。不知道要说什么,贺光徊舌尖好几次破开嘴唇,又紧紧抿住。

  等秦书炀添了碗米饭坐到餐桌前,贺光徊才试探着问还站在客厅里没说一句话的父亲母亲:“爸妈,你们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从房间出来到现在,贺光徊脚就没落过地。除了没坐稳时抬手撑了一下桌子这项没太大用的举动外,他好像全程都没有再多的动作,就一直摁着昨天撞到的地方。

  汪如芸心脏又胀又痛,听见儿子问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摇头拒绝,“不,不吃了。我和你爸下午还有事。”

  明明一夜到天亮不曾一刻合过眼,八点不到就拉着丈夫赶过来,站不是坐也不是地等了一上午,就是想见儿子一面。等真的见到面,儿子也肯开口同她讲话,汪如芸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紧张地手臂僵硬,拉着丈夫就往外走。步履匆忙到出了单元门汪如芸才觉得自己又可以重新呼吸。

  她憋得眼睛都红了,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两旁已经金黄的秋叶而是儿子消瘦又无助的身影。

  萧瑟的秋风下,汪如芸不顾行人异样的眼光,蹲在路边哭得倒抽气。

  第二天,秦书炀买菜回来又看到贺求真和汪如芸站在客厅里。

  今天倒还好点,他俩都换了身衣服,汪如芸还稍稍理了理头发,看着比昨天一脸菜色头发乱糟糟的要精神很多。

  但还是没任何话讲,秦书炀不想说,他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三个人两个是木头,一个是瞎子,仍旧和昨天一样,一个关着厨房的门安静地做饭,另外两个则安静地变成客厅里的雕像摆件。

  唯一不同的是主卧里动静没停过,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咳嗽。每次咳嗽声响起,汪如芸就会短暂地从石化状态里脱离出来,焦急又心疼地看向走廊那头的卧室。

  今天秦书炀只炒了一盘猪肝儿,另外熬了好大一锅粥。

  他还是拿了四支碗,从锅里舀出来两碗后就进了房间。

  房间里咳嗽声掩盖住了别的声音,贺求真站在走廊口等着。他算过时间,今天贺光徊出来得要比昨天晚很多。果不其然,等秦书炀抱他出房间连秦书炀走路移动的速度都比昨天慢。

  贺光徊摁着身体的动作也比昨天要用力很多,贺求真能清晰地看见贺光徊发白的指尖。

  算得上是条件反射,父母在场贺光徊不需要任何人提醒,身体自然而然地维持着一份拘谨感。

  坐下后贺光徊没敢去撑餐椅,而是将重心交给秦书炀,让秦书炀帮他扶正身体坐稳。等坐正后,他还是像昨天一样,轻声问父母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饭。

  只是一开口就呛了一嗓管的风,贺光徊又开始咳起来。他咳得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原本乖乖放在腿上的手又重新摁回疼处。

  身体晃动时贺光徊抬起来的脸红得吓人,整个眼球全是血丝,生理性眼泪混合着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掉。看起来憔悴又可怜。

  怕他从椅子上摔下去,秦书炀只能紧紧地搂着他,除了替他拍着背脊顺气外根本不敢有别的动作。还是汪如芸先反应过来的,她招呼贺求真去接温水,自己又去药箱里翻找咳嗽糖浆。

  两口子凑到贺光徊身边时,原本还挺宽敞的餐厅瞬间变得拥挤。秦书炀抽不出手,贺光徊就着汪如芸的手喝了两大口咳嗽糖浆,又被父亲托着脖颈喂了小半杯水。

  灼痛的嗓子被甘草味的糖浆抚过,贺光徊感觉自己上呼吸道总算得救。他气还没喘匀就朝着父母说了声谢谢,眼瞅着又要咳起来,贺求真赶忙又拍着他背脊喂了他点儿水。

  贺光徊瘫软地靠在秦书炀怀里,眼睛只睁开来一半儿,又问了一遍父母:“您们今天还有事要离开吗?”

  他咳得那么受罪汪如芸心都要碎了,压根不可能再离开,立马顺着台阶就往下走,“不走了,不走了,爸爸妈妈今天就是专程过来陪你吃午饭的。”

  汪如芸扯了张纸,仔仔细细地替贺光徊把脸上的冷汗擦掉,关切地问他:“没吃退烧药么?怎么能烧成上呼吸道感染了?”

  “他现在蛮多药不能吃,医院给的退烧糖浆起作用慢。”秦书炀接过贺求真递过来的粥碗,一边用手背探了探温度一边替贺光徊回答。

  那碗粥是他提前替两位长辈盛出来的,原本是想着他们要是要留下来吃饭可以不用等,端起碗就能吃。贺光徊起床磨蹭,提前盛起来肯定就凉了。没想到这会接过来温度还刚好,不用吹就能喂给贺光徊。

  “舒服点了么?”秦书炀用鼻尖顶了顶贺光徊的额头,轻声问他:“坐正了我喂你吃点东西再带你去睡一会?”

  贺光徊点点头,摁着肋骨勉强坐正一些。

  从秦书炀替贺光徊解释完后,贺家老两口又陷入了揪心的沉默,眼见着贺光徊张开嘴巴咽下一口炖的糯糯的营养粥后才不是滋味地坐回餐桌边。

  汪如芸没食欲,捧着碗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光徊。

  终于,她没忍住嗫嚅问道:“小光,你现在……你能自己吃东西吗?”

  贺光徊将嘴巴里的东西咽干净后茫然地转过脸看向母亲,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关怀还是诘问,眼睛眨了两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母亲想听到的答案。

  担心自己说的话又“伤害”到贺光徊,汪如芸急忙解释:“不,妈妈没有别的意思。”

  她很不擅长做这种事情,越心急越不会组织语言,红着脸比划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贺求真按住妻子的手,将话接了过去

  他关切地问贺光徊:“你妈妈的意思是我们知道你生病太晚了,不知道你现在发展成什么样了。她太着急了,这两天就没好好休息过,一闲下来就在想你的事情。”

  贺求真也不擅长解释,他想说的很多,昨夜夫妻俩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甚至还想过要不要替妻子向儿子道个歉。但真的看着贺光徊的时候,贺求真才发现自己连汪如芸哭着和所有她认识的神内权威打电话,向他们询问关于这个病是否有一线生机这件事都说不出口。

  颠来倒去,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还是“你妈妈没有别的意思。”

  贺光徊微微摇头,声音疲软,还有先前剧烈咳嗽时遗留的沙哑。

  “我知道。”

  他忽略母亲逃避却又好奇的眼神,认真地看向母亲解释道:“我病程发展得没有那么快,我现在还能走路,只是无法蹲起和上下楼会困难一些。学校那边我还在继续任课,现在还在帮一家出版社做一个项目。上肢也没什么问题,这两天主要是……”

  后半句贺光徊噤了声不想再提,他将眼睫垂下,声音更淡了些,“总之,我在积极治疗,还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重。我还在正常生活,您和爸爸不用每天过来,我退烧了就会正常去上班的。”

  听着儿子的认真解释,汪如芸第一的反应不是卸下了一点担忧。

  她莫名其妙地觉得鼻酸,酸涩的鼻头被热粥的水汽一蒸,竟然猛烈地疼了起来。揪着五脏六腑的那种疼,疼得她不敢再多看一眼贺光徊的眼睛。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己生的孩子遇到天塌的大事告诉的第一个人不是她,向她解释病情最后添补的那句也不是讨要关怀和帮助,而是关于他的工作和委婉着拒绝探望。